谛听陷在这个紧密无间的拥抱里,将湿漉漉的额发抵在菩萨的身前。
响在她耳边的心脏泵动声是如此的沉稳安定,如一棵坚韧不拔的茂盛古树,恒久地屹立在这里,为她撑起了这世间唯一的一片清净之地。
刚拥有灵智的幼兽尚未研习过佛理,也不解天道,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如果菩萨独自离开了,她就有很久很久…都要见不到对方了。
这念头令她的喉头发涩,连眼眶都微微地胀痛了起来。小瑞兽本能地将这种感觉认定为恐惧,于是便依照往日的习惯,去寻求菩萨的庇护。
菩萨被一只潮湿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攥住了食指,她垂眸,定定地望着幼童憋红的小脸,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身相端严,面容殊妙,无边莲海内的无尽风华,似乎都显现在这罕见的展颜一笑之中了。
谛听非常吃力地张了几次口,最终一日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稚嫩呓语。
她焦急道:“啊…啊,你……。”
绵长而柔软的疼惜化作温热至极的液体,于无声中悄然渗入了菩萨的那副菩提心肠里,让她内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烫意。
她将孩子重新环住,用手指贴在了对方艳丽的唇上,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脉脉温情。
“兰提。”菩萨道,“你可以叫我兰提,这是我…渡无量劫之前的本名。”
菩萨在成为菩萨之前…原来也是有过名字的。
……
地狱道,金刚山。
石俱宁咽下最后一口男子的腐肉,用混着泥汤的河水仔细洗干净嘴,这才理了理衣裙,展翅飞向山巅。
——这位在万年之后受无数母亲膜拜的密教童子护法女神,在当时甚至连罗刹都未修成,而不过是个在地狱内肆意玩乐的鸟首恶鬼。
她无声地落了地,将本体的鸟首化成了人面,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那对紧实而玲珑的一双雪脯。
足够妩媚,足够惑人,只可惜…她想引起注意的那一位,似乎并不是非常懂得欣赏成熟女子的傲人风姿。
石俱宁赌气似的一撇嘴,往莲花池里投了两颗大大的石子。
“虞歌,虞小歌!快出来,我背你去火海看混沌!”
——莲有佛性。这莲池里的水与植被都寓意着正道的无量修为,像她这样的恶鬼,是不能以肉身去触碰的。
被她叫了名字的少女跪在青叶莲芯之上,正安安静静地默诵一卷经文,闻言也只稍稍摇了下头。
她轻声道:“你自己去吧,我要等兰提回来。”
石俱宁用锐利的鹰眼盯着对方那清瘦孤拔、不动如山的背影,将视线反复流连在那被宽大腰封细细缠裹住的一截腰身上。
那么薄、那么韧,像是一握便会溜走一样,甚至比与她双修过的阿修罗女都要有致。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中似乎略过某种非常污浊的企图,但口中却只狠狠地威胁:“你不出来我可下水了,你就忍心看我烧死自己吗!”
她作势要将脚尖踏入莲池里,在距离水面不过毫厘之际,莲花上的少女终于起了身。
谛听拖着及腰的青丝,白袍迤逦坠地,面容端丽而目光温和。
那本是一副非常和婉秀丽的长相,却因常年清修,而平白沾染上某种尘埃不可近身的孤傲与凛冽,其间风姿,几乎难以描摹。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衣冠不整的恶鬼,轻飘飘地一摆手。
“石俱宁。”她肯定道,“你不会的。”
依照石俱宁的性子,她这时本该转头就走,只留下一道爱答不理且浑不在意的倨傲背影,然而在谛听平静温和的目光下,她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不知河源的臊意,仿佛怀揣着的那点小心思,都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扔到了对方的眼皮底下。
她与虞歌对视了良久,才直愣愣地一屁股蹲下,瓮声瓮气地承认了。
“是是是,我不会下水,那谛听大人可否随小的一同出行了?”
百余年前,地藏菩萨驾临地狱道,还顺便带来了一个幼嫩的孩子。
刚化形不久的谛听还尚未修得稳固的心性,虽日日随侍菩萨左右,但难免还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她常常因为周遭万鬼险恶至极的心声而胆怯,也会为地狱道内的多端罪业而感到迷茫。
孩子的生性总来得脆弱而易感,像她这类修为的瑞兽,其实往往在化形后便被送往三十三重天之上,与诸天神佛一同精习佛法,然而谛听自己不愿意、菩萨也不大舍得放她离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直到某天夜里,谛听在噩梦中挣扎辗转,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身上的中衣几乎完全被冷汗浸透了,在极度的畏惧与惊恐中,那张柔嫩而青稚的脸庞甚至显出几分成人的憔悴。
菩萨沾湿了面巾,替怀里的幼兽擦拭全身,并在次日清晨直上须弥山,跪经三十日。
没人知道她在跪经时都想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三十日后,菩萨重返地狱道,凌空割下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那根裹在淋漓鲜血中的手指甫一沾地,便在金刚山山巅上化作了大片的莲池,莲香芬馥,池水圣洁,凛凛而不可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