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初融,春水迢迢。
兰提将沾满淤泥的酒坛放到旁,以山间冰凉刺骨的泉水洗干净手,待到指尖温度回暖时,才托着幼兽的两只前爪,将谛听从肩上抱进了怀里。
由于剥蚀神位后元气大伤的缘故,沦为普通走兽的虞歌近日显得格外的倦怠畏寒,饶是清醒着,也不大愿意活动,便总是老老实实地盘在她身上,假装自己是个兽皮的挂件。
“小歌,你还记得吗,从前过了冬天,你就偷偷挖酒来喝,喝得醉了也不哭不闹,就是非要抱着我的腰,遍又遍地喊我的名字……。”
她将声音放得温软至极,用手指不厌其烦地去疏离谛听额前的毛发,等了许久,才见这只雪白的毛团子伸出潮湿粗粝的舌尖,将她的拇指下卷入了口中。
谛听不沾荤腥,因此口牙齿也小巧微钝,摸起来像是幼崽还未长齐的ru牙,而那含在唇舌之间的滚烫呼吸便径直覆盖在她的肌肤上,随着她心脏起搏的频率,悄无声息的起起落落。
那本该是非常安逸的场景,然而兰提轻轻眨眼,便有某种沉重而逼仄的窒息感席卷而来,令她无法体会到半点解脱或释然,在这种古怪的恍惚之中,她简直觉得连自己的魂魄都在虚空中缓慢地脱离,重归于三十三重天之外的窅冥之中。
她能以这副肉身,端出温柔稳宁、镇静而麻木的外在,但那三魂七魄却于混沌与痛苦之中,因煎熬而蜷缩成团,接连不断地发出沙哑刺耳的悲鸣。
若她当真是个凡人,也许尚能在那长夜梦境般的生死轮回中抱有丝毫侥幸的期望,只可惜……
她自少年时起便专注于占察祸福,比大多数神佛都明白因果无改,命数天定的道理,那不仅仅是种笃定的信仰,更是道…不容任何质疑违逆的昭彰天理。
在归雲山的这段时日,如同于光阴长河中溯流而上,勉力偷出来的捧流水,她极力探看着里头残存的碎片,打捞着那些她与谛听共度的时光,然而水却总是握不住的,越用力,流得便越快,最终连指缝间仅剩下的那点湿痕,都将在日光之下彻底化作无形。
这感觉…仿佛是胸腔内跳动的血肉正在轰然下坠,内里的忧怖绝望秒胜过秒,却总也触不到底,得不到剧痛至极的那下摔击,而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凌迟般的折磨。
在这种境地里,连兰提都无法将自己心神皆乱的状态掩饰得天衣无缝。
白日里,她顶着令人目眩的日影,带谛听去回忆山庄内的草木,从九穗禾曾生长过的那片泥土,到堆满无数经文话本的藏经阁;从大殿内万年不变的金身佛像,到檐下早已没了燕子踪迹的腐朽燕巢……
这可真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简直像是个捕捉水中月影的痴儿,但谛听却从未流露出任何不甘愿的意味,这只小兽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她怀里,以种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纵着她做了许多徒然的事情。
那也许是因为爱意、也许是因为忠贞、也许是因为…在她落入轮回的三万年间,虞歌也曾切身体味过这种无望至疯魔的心境。
菩萨在生离死别面前尚且如此软弱,当年那只还未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兽…又究竟有多害怕呢?
那是虞歌无法再开口告诉她,而她也不敢去仔细猜测的东西。
【感化进度:89%】
……
归雲山的春日多雨,她总是彻夜将谛听圈在自己心口,却并不睁开眼,只是以自己的体温,去安抚对方不时战栗的身体,直到某个夤夜,怀中的幼兽悄悄扬起头,用热而干燥的鼻尖,重重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以为虞歌做了噩梦,便在昏暗中半睁开眼,却见这只走兽异常吃力地爬了起来,在塌边踉跄了下,便顺势滚到了地上。
——开了灵智的忠贞走兽,往往是不愿死在主人面前的。
那瞬间,兰提那颗恒久律动的心脏终于在坠落中触了底,落入了深渊之内的泥泞之中,被碎石与枯枝扎得遍体鳞伤,滚成了滩酸腥腐烂的淋漓血泥。
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将她的意识裹挟空,使得她甚至无法挪动半分。
窗外寒意依稀,山中入夏尚早,而分离…却早已于须臾之间无声而至。
谛听摇摇晃晃地爬进院子里,路接满了雨水的放生池、走过永远燃着香火的正殿、走过种植着菜蔬的西配殿小院…这行为也许是出于留恋,也许是出于怀念,也许仅仅是出于本能…想在曾经的居所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味道。
兰提通过窗子的缝隙,看见这只走兽走走停停地蹒跚了许久,最终…停在了寝殿门前的银杏树下。
那树还尚未生出葳蕤如云的浓绿,虬曲苍劲的枝干间,便唯有麦穗般嫩色的花朵随风而落,携草籽尘香而至,藏进谛听厚实的毛发间。
鲜血顺着掌纹浸透兰提的掌心,于木质窗棂上砸出嘀嗒细响,她不知道自己在房内站了多久,炷香,个时辰,还是只上古瑞兽寿数中的万年光阴,待到她推开寝殿大门时,院内已经只剩下徐徐拂过的温煦春风,而再也听不到……
只小小生灵苟延残喘的痛苦喘息。
“小歌,小歌,我的……小歌。”
她将谛听冰凉的身体捧在怀里,就像捧着自己那颗木讷而茫然的真心,然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那颗紊乱搏动的心脏却仿佛被毒蛇的利齿陡然扎透了,无法承受的畏惧与哀痛如毒液般沿血液而流动,遍布了她的每寸肉身,也压弯了……位神明的脊梁。
她佝偻着身躯跪在树下,怀揣着具日益腐朽的尸体,几乎要随时光流逝,而成为这棵古树的部分,而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季夏夜里,她竟在无知无觉之间陷入了场短暂的沉睡。
——那恰好是在七月晦七的前日。
她站在无边莲华之间,馥郁湿润的殊妙莲香如有实质的萦绕在鼻端,不远处,八寒地狱内传来延绵千里的万鬼同哭,而火海翻涌沸腾的浪潮声便混杂在风雪之中,凝成了道永无止息的哀鸣。
仿佛胸腔中凝固的心血骤然开始涌动,那种回光返照般的沉重剧痛霎时间充盈了她空荡无感的脏腑,令她整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抬起眼,却只见了道…茕茕清癯而骨如新月的背影。
那是…少女模样的谛听。
白衣素色,长发披散,雪白的裙裾与乌黑的发丝同逶迤入水,与地狱道血色的月光融于处,像迎着月色静静盛放的莲花。
故人入梦,却唯有吞声。
“……小歌,小歌。”
此时此刻,兰提竟全然提不起任何重逢忆旧的心思,她只不过是这九天十地中最凡常不过的未亡人,只能忍着舌根发苦的酸涩泪意,以哑到模糊的声音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
“……瑞兽不在因果之内,是无法落入六道轮回的,兰提,我不想骗你,我是无法变成山川草木、虫鱼鸟兽或是人间百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