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菀香正要敲门的时候,何大姐在里面突然缓缓开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要娃了吗。”
“咱们家确实有困难,那个娃在监护室每天要花钱,早产身体太虚弱,谁都说不准以后落下什么毛病还需要治,咱们家耗不起,趁着现在还没有养出多少感情,干脆……你住院补身体也要钱,钱还都是沈奉他们凑的,再这样下去咱们还不起钱,也还不起大伙儿的情分……”
“还不起钱,还不起情分,所以你羞愧难当,面子上过不去,就想舍弃那个娃吗?怎么会没有多少感情呢,她明明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的,她是个女娃,但首先也是我的孩子,身子掉下来的一块肉。不到三斤,那么一丁点,你告诉我,她为什么才那点分量,为什么生下来不能像大花和小虎子刚出生时候那样,躺在她母亲身边吃奶睡觉,要让护士日夜监护着,看她一天一天能不能活过明天?”
老张似乎难以回答,选择了沉默。
何大姐笑了一下,“是因为我没补充上营养,是因为我干了太多活,没有保好胎,才把自己和孩子害到这个地步。”
“淑芬,别说胡话……”
“我没有说胡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脑子里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清楚。我知道你这个指导员当的难,每回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生产任务,都得苦口婆心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费劲口舌劝慰那些撂挑子不干的人,自己还得起带头作用鼓舞人心……对,你是个好指导员,但就因为这样,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个家的重任全部都交给我,还一次一次地总对我说,我是指导员的老婆,我代表着你的形象,我要当好贤内助,我还要在妇女堆里当模范当榜样,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起到妇女半边天的作用……所以我哪怕刚怀上孕也当牛做马地忙前忙后,大收割为了超标完成任务,靠着一口意志拼命地干活,在稻田里累到腰直不起来,腿肿得走不动路,大喇叭里说何淑芬你真是好样的,你是所有妇女们学习的榜样,我晚上浑身难受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脑海里就会想起那些话,心里头总会泛上迷茫,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为谁活,为了我自己,还是你所谓的面子和形象……”
“淑芬,你不要这样说,大家都困难,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是这样的吗?除了我还有谁是这样的?别家女人怀孕的时候,你跟人家丈夫说要好好照顾妻子,要补充营养,要少干重活,道理你比谁都明白,可你只对我提出高要求,因为别人家的女人是人,你的女人不是人,她没有血肉之躯,她是钢筋铁骨。”
老张沉默了。
何大姐已经没有了啜泣,声音很轻,平静的让人绝望,“沈奉跟你一样是基层干部,他一样尽责尽力履行自己的职务,经常一身烂泥一身汗水地上山开荒下地犁田,每次两三点起床带领大家割胶,付出比所有人更多的体力活,可他什么时候要求菀香也那么做了?菀香没怀孕的时候,他那么忙都要尽力早点回家,怀了孕,又小心的跟什么似地护着,不让干重活,不让碰凉水,从结婚到现在,每天晚上只要在家,出来倒洗脚水的人一准是他,队里建了沼气池,他想着给老婆搭浴槽,队里大丰收,食堂做吃的,他想的也是先给妻子端一碗回去……为什么一样当男人,一样当基层干部,他不怕别人闲言碎语也要疼着自己妻子,而我只能为了你的脸面活,如今酿成的苦果仍旧需要自己承受……我躺在这里浑身难受,都没有看到过我的孩子一眼,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明天,健健康康地活到将来,你呢,你却在这时候告诉我,我们把孩子舍弃掉吧,不要欠人家的钱,不要欠人家的情分……你今天可以舍弃孩子,明天是不是也会舍弃我……你真的大公无私铁石心肠,真的好会在我心上捅刀,我真恨自己活过来,还要受你这样的折磨……指导员,大家都说有困难找指导员,我也是队里的一员,大家的指导员也是我的指导员,那我能不能拜托一件事,你今天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做你的妻子,把我当做别人,当成一个身心千仓百孔,不知道自己孩子能不能活过明天的母亲,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求求你了指导员,你告诉我吧,我求你也像救别人一样救救我……”
……
“怎么不进去?”
男人的手忽然搭上赵菀香肩头,轻声询问。
是沈奉,他带赵菀香来了医院,叫赵菀香先到病房看望何大姐,自己去医生那里了解过产妇和婴儿的情况才又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门内一下安静了。
他看到妻子脸上神色不对,再看向房门的时候不禁若有所思。
赵菀香只匆匆解释道,“正要敲门。”
说着轻轻扣门。
老张来开的门,情绪收拾过,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纯朴的笑容,只发红的眼眶泄露了先前内心的不平静。
他一看到沈奉和赵菀香就热情地招呼道,“沈奉来了,菀香妹子也来了,快,赶紧先进来坐——”
赵菀香走在前面,一眼看到里面那张病床上躺着的何大姐。
她身子瘦成一把,埋在一团被子里几乎没有多少起伏,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搭在外面,手背扎着针头在输吊瓶,做过手术起不了身,看到人来就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说着,“菀香,来,过来。”
她脸上同样挂着没事人一样虚弱又欣慰的笑,要不是红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眼角无法掩饰,赵菀香一定以为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赵菀香内心无法抑制地酸痛,还没走到跟前,隔着一小段距离倾身过来,在半空中握住了她的手,“何大姐……”
眼眶也不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