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宾楼是一家老字号,已经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据说,曾经的老板跟满清皇室还沾点关系,别的八旗子弟招猫逗狗,这位却醉心于研究美食,仗着身份,在京城开了第一家宴宾楼,没过多久,其他的分号也开起来了。
解放以后,宴宾楼收归国有,大大小小的分店一共五家,主要做的是牛羊肉生意,铜锅涮肉是他们最大的特色,除此之外,就是羊肉串,酱牛肉,还有羊肉烤大饼这些,算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招牌菜。
其他的都没法用牛皮纸包起来,酱牛肉又太凉,所以,楚绍只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烤大饼,坐上公交车以后,他和温秀薇并排坐着,一人举一个烤大饼,默默的啃。
这年头没有公共场合不准抽烟不准吃东西的规矩,于是,满车人都闻着烤大饼传出的香气,煎熬的等待下车那一刻。
楚绍吃得快,没一会儿,手里就剩下一张废弃的牛皮纸了,他手上沾了油,却没法洗,只能这么晾着,温秀薇才吃了一半,看到他无所适从的模样,她低下头,用空余的拿个手,把挎包拽到楚绍跟前。
她示意楚绍:“里面有手绢,还有水,你拿出来沾湿了擦一擦。”
两人挨得很近,冬天,又是大家穿的多的时节,温秀薇这么一动,半个身子都跟楚绍擦过。她一点不见外,女孩的包,就跟女孩的闺房一样,是等闲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坐在旁边的乘客们看见了,都有些揶揄的望着楚绍,他和温秀薇长相差别太大,没人认为他们是姐弟,反而都觉得,这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也有可能是小夫妻。
大庭广众的,楚绍不太好意思,“算了,回家我再弄。”
温秀薇:“还有好几站呢,油腻腻的,你不难受嘛,再说了,你不擦,一会儿我也要擦,快拿出来,我这么扭着,怪不舒服的。”
楚绍只好把干净的手伸过去,打开了温秀薇挎包上的扣子,她的包里很干净,也很整洁,所有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就跟她这个人一样,出不了一丝杂乱。
粉色的手绢柔软又温暖,还沾着她的体温,楚绍扭开保温瓶的盖子,往手绢上倒了一点水,然后再仔仔细细的擦向自己的手指。他做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温秀薇一直看着他,发现他只用了手绢的一个角,温秀薇一边举着烤大饼,一边咯咯的笑:“瞧把你小心的,手绢嘛,本来就是用的,你弄脏一点和弄脏一片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回去都要洗。”
楚绍还在擦手上的油,他没有抬头,“不一样。”
温秀薇:“哪里不一样?”
楚绍:“弄脏一片,你就没法用了。”
温秀薇啊了一声,似乎也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嚼了嚼,把嘴里的大饼咽下去,温秀薇又说:“没关系啊,我可以用你的外套擦。”
闻言,楚绍不敢置信的看向温秀薇,他没说一个字,但他的眼神很直白的倒映出一句话。
你居然是这样的坏女人?
温秀薇登时笑出了声,因为在车上,她不敢笑的太大声,就只是挡着脸,小声又克制的笑,美人花枝乱颤,瞬间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楚绍低声让温秀薇别笑了,可温秀薇控制不住,连她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她的笑点这么低。
见阻止不了她,楚绍干脆直起腰,他拽了一下温秀薇,让温秀薇靠在自己的背上,后面是椅背,前面是楚绍,她的脸被挡住,看不到温秀薇了,大家这才发现,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正一脸不高兴的看着全车人,他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好,被他瞪了一眼,大家这才讪讪的收回目光。
不就看一眼嘛,又不会怎么样,小气鬼。
……
温秀薇笑够了,一只手搭在楚绍的肩膀上,她用力按了一下,借着这股力,她坐直了身子,看看周围或闭目养神、或专注于车窗外的乘客们,温秀薇再次扯了扯嘴角,她垂下头,继续去啃自己的烤大饼了。
有楚绍在就是好,不仅不用在回家的路上挨饿,也不用如坐针毡的面对众人的视线。
这就是制片厂姐姐们说的,有依靠的感觉吗?
刚进厂半个月,制片厂里的人就张罗着要给她介绍对象,她总说自己才十九,不想这个事,但人家也有人家的说法,十九怎么了,女人十八就能结婚,这还是城里规矩多,要是乡下,十六岁就能结婚,十九的人孩子都好几个了。
而且,小温同志你在首都没有家人是吧,住在别人的家里,就算人家真心的把你当亲人,那也是隔了一层,没有到那个份上。这人啊,活着的时候,都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你把你家里的弟弟和妹妹夸的再好,他们也没法体贴你啊,等过几年,他们也结婚了,到那时候,他们就会一门心思的只对自己的小家好了,听姐的,趁年轻,好好找一个对象。不为别的,就为以后出来进去,有人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为往后的日子里,能有一个相互扶持的依靠啊。
制片厂的大姐姐小妹妹很多,她们都有各自的说辞,有些人是看温秀薇漂亮,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充面子,有些人,就是真心的为她好,不想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们说的话,有些温秀薇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有些,温秀薇听到了心坎里。
弟弟妹妹们确实好,可弟弟妹妹,永远都是弟弟妹妹。也许真的是年龄到了,望着大街小巷并排走的年轻男女,她也有点羡慕人家了。
回到韩家的时候,其他人看见温秀薇和楚绍一起进来,韩奶奶赶紧招呼韩生义,后者去厨房里,把一直热着的饭菜端了出来,楚酒酒则放下报纸,飞快的跑过来,问温秀薇今天拍戏怎么样,有没有轮到她。
路上吃了一个羊肉烤大饼,温秀薇其实已经差不多饱了,但看着韩奶奶和楚酒酒殷切的目光,温秀薇又坐到了饭桌前,把今天枯燥的拍戏流程,修饰加润色,拆成好几件有趣的事情告诉大家。
外面冷风呼号,冬季即将过去,风声似乎是它最后发出的不甘之言,可外面再冷,都影响不到房屋里的一家人,他们围坐在一张饭桌上,不管有兴趣没兴趣,都要听一听,说到好玩的,大家齐齐的笑起来。
在这小小的房屋中,笑声可以盖过风声,温暖可以超越寒冷,这么一看,好像春天来不来,对他们几个,也都没什么所谓了。
……
楚绍等人开始上学以后,没多久,楚立强也去报道了,由此,除了韩奶奶,剩下的人全都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韩奶奶一个人在家待着,感觉有些孤单,韩爷爷便给她介绍了几个老朋友的媳妇,让她们凑在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
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还能干什么,如果再年轻几十年,她们聊天的话题里还会有自家男人,但到了这个年纪,她们聊的除了自己的孙子孙女,就是别人家的孙子孙女。
每到这种时候,韩奶奶都是稳赢的那一个,没办法呀,她的孙子实在是太优秀了,还有那两个楚家的孩子,也是被韩奶奶带大的,同样是人中龙凤,楚酒酒就先不说了,孩子还小,再等几年才能看到她彻底长开,就说楚绍,长得比他爸还帅,上学以后,第一次考试就得了第一名,连韩生义都超过去了。
个人条件好,家里背景也好,虽说楚司令还没平反,但看这样子,也是早晚的事。等楚绍出来,他爸肯定会给他安排一个特别好的工作,真到那时候,楚绍可就是人人都想要的香饽饽了,不如趁现在,先下手为强。
有人想给楚绍介绍对象,但楚绍完全不知情,他还在学校里跟汪鸿业、韩生义等人厮混。
汪鸿业和楚绍同岁,他在三年级,马上就要毕业了。如今高中水分大得很,不需要多么用功,就能拿到一本毕业证。因此,汪鸿业一点没有毕业生的紧张,还是每天下了课就来找楚绍,跟他一起玩。
三月初,大地回暖,路边的树木又开始抽芽,楚酒酒家门口就是街道,路边种了一棵有年头的杏树,昨天还只是几个小花苞,今天,满树的杏花都开了,看着它,楚酒酒一下子想起青竹村的桃花坳来。
今年的桃花应该也开了,只可惜,她没法回去看。
站在树下,楚酒酒仰头看着花枝满头,她稍微踮了一下脚,再抬起胳膊,然后就能触碰到最矮枝丫上的杏花。
不像桃花坳,一条街上,就他家旁边有那么一棵杏树,楚酒酒不敢再动枝子,就挑了一朵比较好看的,摘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到自己的铁皮铅笔盒里。
来到学校,班里稀稀拉拉坐了一半的人,齐宝珠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每天都这样,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但是不跟任何人说话,就趴在桌子上,挡着脸,楚酒酒也不确定她有没有睡着。
在班里待了一段时间,楚酒酒才知道,在班级同学的眼中,齐宝珠是十足的怪人,大家都不愿意跟她玩,当然,她也不愿意跟大家玩。这时候没有太多的集体活动,所以齐宝珠我行我素,对她自己没有太大的影响,最多就是在班里显得很孤僻。
说齐宝珠是怪人的人,还让楚酒酒也别再给齐宝珠好脸色,楚酒酒皱了皱眉,她没有当场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那个人、还有那个人的朋友来往了。
楚酒酒做什么事,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本心,她不想用这个行为去讨好谁,也不想因为这个行为得罪谁,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不知道,班里是有眼睛的,她本就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人,她做了什么,就算她不说,也会被别人传播出去,慢慢的,自然就传到齐宝珠耳朵里了。
昨天,学校已经把蜂窝煤撤掉了,好在教室里人多,平均温度也能达到二十,但楚酒酒怕冷,她还是穿着外套,进了教室也没脱。看见齐宝珠又趴在课桌上,她没说什么,只把课本等东西都拿了出来。
楚酒酒的目光落在铅笔盒里,她想找到昨天削好的那支铅笔,扒拉了一会儿,找到以后,她露出一个成功的笑,刚要转身,再去拿她的保温水壶,她愣了一下。
离上第一节课还有十分钟,但齐宝珠已经坐了起来,她靠着后桌,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她是个身量小、骨架小、浑身上下哪都小的女孩子,温秀薇的柔弱来自于她的长相,而齐宝珠的柔弱,来自于她的内里,她真的很像小动物,还是那种特别特别好欺负的小动物。
楚酒酒有点无措,她不知道齐宝珠怎么突然起来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得再次装什么都没看见。
她一开始也觉得齐宝珠怪怪的,但后来,她渐渐就发现了,齐宝珠可能不是怪,而是生病了,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和别人交流,这种病有时候叫自闭,有时候叫社恐,楚酒酒不知道她是哪一类,但不管是哪一类,楚酒酒都不想刺激到她。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楚酒酒僵了半天,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齐宝珠看了好长时间,但是,齐宝珠一直都没有躲,不仅没躲,连害怕的情绪都没出现,她平静的望着自己的指尖,仔细看,还会发现,她脸颊红红的。
这不是害怕,而是羞怯。
楚酒酒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她福至心灵,有了一种猜测,但她需要确认一下,于是,她再次转过身,把铅笔盒打开,从里面拿出那朵仍然鲜嫩欲滴的杏花,放在桌子上,慢慢的给齐宝珠推了过去。
齐宝珠听到熟悉的摩擦声,她抬起头,望着静静躺在自己书本上的杏花,她抿了抿唇,然后把杏花拿下来,粉嫩的指尖捏着白里透粉的杏花,给她本人,都增添了一抹亮色。
楚酒酒望着这岁月静好的一幕,心里已经激动成一只尖叫鸡。
很难说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和一百个普通人成为朋友,楚酒酒都不会有这种成就感,可让一个齐宝珠打开心防,接受自己,楚酒酒顿时就有一种她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的错觉,总结下来,就是六个大字。
她何德何能啊!!!
……
这可能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楚酒酒根本没想过让齐宝珠接受自己,她这些天的安静和理解,不过是出于同班同学的礼貌,她只是不想跟齐宝珠交恶,不想让自己的跳脱,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哪知道,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齐宝珠再怪,也不能用怪这个字,来定性她的本质,怪不代表坏,可总有人把这两个字混淆在一起。
她连话都不说,班里的一些人却认为,她脑子有毛病,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变得有毛病起来,更有甚者,还笃定的说,她一定是个问题学生,她能上高中,是她的父母走后门了,不然的话,她就应该在外面当混混。
楚酒酒不想听别人告诉自己的事情,她只想亲自看,再次撕下一张空白的纸,楚酒酒飞快的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然后推给齐宝珠。
这一天,齐宝珠把纸条推了回来,望着上面娟秀的字迹,楚酒酒猛女落泪。
不容易,一个月了,她终于也收到回信了。
……
两人还是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她们说话,就用纸条,一开始的时候,楚酒酒只说简单的话,比如,你吃饼干吗,你喝牛奶吗,我橡皮丢了,你能借我一下吗?
后来,两人说话的范围多了一点,楚酒酒会分享她今天的小心情,比如,楚绍突然抽风,早上去跑圈,他非要拉着自己,搞得她又累又困,还没人替她说话。
齐宝珠已经知道楚绍是她哥了,有时候放学,楚绍和韩生义会来她们班门口等她,齐宝珠也见过这么一两回。
把纸条推回去,楚酒酒低头一看,发现齐宝珠就写了五个字,你可以拒绝。
楚酒酒撅了噘嘴,她这么一噘嘴的时候,铅笔就能挂在她人中的位置上,楚酒酒总是很鲜活,她的肢体语言跟她纸条上密密麻麻的话一样多,齐宝珠很羡慕她,既羡慕她的活泼,又羡慕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
埋头在课桌上,楚酒酒刷刷刷的写,一看这飞快的动笔速度,齐宝珠就知道她的话少不了,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楚酒酒终于把纸条推过来。
齐宝珠喝了一口水,然后才垂眸看去。
——我拒绝了啊!!!但是没人听我的,薇薇说锻炼有助于身体健康,还有助于身材保持,她最近跟两个唱花旦和刀马旦的姐姐关系好,现在正努力的练线条呢,她说如果我不愿意跟楚绍去跑步,那就要跟她一起去压腿,好痛的!我只试了一次,发现还是跑步更简单一点。薇薇没良心,韩生义更没良心,他以前都是帮我的,可被薇薇和楚绍联合劝说以后,他就加入了他们的阵营里,三个人对付我一个,可恶!!!
最后三个叹号,每一个都力透纸背,齐宝珠默默的看着,似乎能从里面看到楚酒酒的血泪,抿了抿唇,齐宝珠抬笔,再次写下一句。
——让你爸爸管他们。
她俩就是这样,每回齐宝珠只写一句话,而楚酒酒要写非常长的一大段,周围同学有经过的,看见她俩不亦乐乎的你来我往,不禁冒出一头雾水。
这又不是上课的时候,聊天就聊天呗,还传什么纸条啊。
楚酒酒不知道别人的想法,看见齐宝珠写的,她把纸条翻过来,那一面已经写满了。
过了一会儿,齐宝珠看向楚酒酒写完的纸条。
——呵呵,我爸要是听说了,他能把绕街跑一圈,给我改成跑五圈。他是当兵的,训人最狠了,我不敢跟他说这个,而且,这段时间他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爷爷去年去世了,我爸爸一直在找人,想给他平反,不过,目前还没什么效果。
这种事,齐宝珠也爱莫能助,她又不擅长安慰人,看着楚酒酒的情绪低落下去,齐宝珠默了默,写下一行字,试图改变话题。
——吃小狗饼干吗?
楚酒酒叹了口气,这回她没再写纸条,而是对齐宝珠点了点头。
影响什么,都不能影响楚酒酒的胃口。
……
开春以后,脱掉厚重的衣服,楚酒酒感觉身上一天比一天轻快,现在天黑的也晚了,韩奶奶不再勒令要求他们放学就立刻回家。楚酒酒如果想的话,可以拐到公园里看一会儿风景,围观公园的大爷们下象棋,写大字,还可以走的更远一点,到王府井去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