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话把赵政逗笑了,嬴政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认真还是玩笑,谁都没有明说,但是那一刻,他们都清楚地了解彼此。嬴政了解赵政,是因为这少年本就是他自己。赵政了解嬴政,则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这直觉非常奇妙,赵政不由道:“有时候看着先生,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一样,是不是很奇怪?”
嬴政只是带着一点笑意,春风似的眸子看着赵政,微微摇了摇头。
高高的宫墙在两侧形成紧张的压迫感,风从尽头吹了过来,嬴政手中的纱灯扑朔了几下,险些熄灭。
两个人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驰道这里。
赵政被勾起了回忆,“我记得先生第一次在梦里找我,醒来之后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他还记得驰道尽头的大门打开时的样子,先生独自提着灯,站在深蓝昏暗的阴影中,深色的胡服紧袖勾勒出清瘦的身形,眼底都是寂寥。
那一幕无缘无故就印在了他的脑海。
赵政道:“我当时说了什么?”
嬴政做思考状:“想听实话?”
“当然。”
嬴政将纱灯给了赵政,让他站在宫门下的阴影中,后退几步,负手而立,用淡淡的眼神看着赵政:“夜深人静,秦宫森严,你最好不要乱跑。”
赵政也想起来了,他笑道:“大王是在关心魏某?”
视线对上,赵政朝他调皮地眨了下眼。那种先前就有过的久违的异样再次涌上了嬴政心头,让他的心跳一点点的乱掉。他别过眼,轻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望了望夜色,道:“很晚了,要不要回去睡觉?”
“要。”赵政提灯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嬴政的手,“别馆太远了,先生今晚宿在咸阳宫吧?”
手指被轻柔地包裹,明明轻轻用力就可以抽出来,但是嬴政没有。他想着不能让赵政觉得尴尬或者伤心,便默许了这样亲昵的行为。
或许还有一些他自己都下意识避开了的情绪在干扰。
他道:“咸阳宫是大王休息办公的地方,是否不妥?”
赵政进一步握紧了他的手:“先生要去韩国了。”
是了。此去凶险,撇开意外,也要三个月后才能见到。而且回来后还要安排白起的事,马上就会换一个新的身份。
这么一想嬴政也有点不舍了,他回握住赵政的手:“好。”
回到咸阳宫,两人各自一番洗浴,准备入睡时已经很晚了。
赵政没有再批奏书,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躺在了嬴政身边,后者也是一样的装束,长发像绸缎般散开,正在看书打发时间。
水汽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窗外清风一吹,格外的清新。
赵政轻轻抽走了嬴政手里的竹简,温声道:“睡觉了先生。”
嬴政嗯了一声,疲倦地闭了闭眼,“伐韩之后,你要妥善安置韩国宗室。”
“学生知道。”
韩国作为第一个被灭亡的国家,倘若以暴力压制,诛杀王室,恐怕会引起其余诸国联手抗秦,而且,要拉拢韩非和张良,也必须善待韩国宗室。
赵政熄灭了案上的灯,四周顿时陷入黑暗,赵政面朝嬴政躺下了。
未几,淡淡的月光透过了窗纱,视野渐渐清晰,嬴政侧身躺在里面,微微低着头,合着眼道:“我必须用魏如的身份去韩国,暂时和秦国撇清关系,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政低低嗯了一声,从嬴政的声音里听出了无限的疲倦。他帮嬴政盖好了凉被,轻声道:“睡吧先生,你累了。”
嬴政的目光落在虚空处,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赵政,你累不累?”
一个人维系着偌大的秦国,各种纷扰的事务,对他们来说处理起来虽然不难,却高处不胜寒。
一个人每天都面对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事务,哪怕是坐在王位上,时间久了,也会觉得疲惫。
“学生也累。”赵政凑近了一些,“但是看见先生,就觉得不累了。”
嬴政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都会值得的。”
“嗯,学生知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边人传来浅浅的呼吸声,赵政抬起头,就这么片刻,先生已经睡着了。睡着的的时候也是有些蹙着眉的,赵政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然后移到他的发鬓,轻轻摩挲着。
黑暗中,少年的眸光幽深莫测。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没入了云间,阴影将一切都遮住了。短暂的昏暗中,年少的秦王轻轻吻住了眼前人的眉心。
这片刻的光阴,悄然的一吻。
竟恍若永恒。
……
半个月后,韩国,新郑。
相国门前,红衣少年被人拎小鸡似的丢到了外面,一个穿着官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鬓边有几缕白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进玉冠中。他手里拿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柳条,直往少年身上抽:“你还敢给韩王上书,还敢说大逆不道的话!你脑袋不想要,老子还要!”
少年躲过了柳条,大声道:“我说的难道不对?!父亲你身为相国,不为王上分忧,不思索如何抵抗秦国,只会逢迎王上喜好,你不配做相国!祖父要是知道你是这么做相国的,他都要被你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