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天朗气清。
清晨的新郑还飘着细雨,路上有行人唱着郑地的歌。
赵政在空荡荡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瞬没看到嬴政,立刻坐了起来。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外面的客堂中,嬴政拿着一个竹筒,手臂上停了一只白隼,正在给它喂食。
这是咸阳来的白隼,鹰的一种,个头很大,经过驯养成为信使,只认赵政一个主人。别人谁敢碰它,十有八.九会被狠狠啄一顿。但是它站在嬴政手臂上格外的老实,嬴政给它一块糕点它吃一口,不给的时候它就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看上去怂得不行。
赵政看见嬴政还在,微微松了一口气,看见那只白隼时,又有点怒其不争:“王翦说这是北方胡人青睐的鹰鸟,凶猛异常很难驯服,生人靠近就会撕咬,我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像?”
那只白隼不知怎么相当落魄,有的地方羽毛不是炸开就是掉了,看着像是被揍了一顿,非常委屈。它看见赵政,低了低头,似乎是听懂了主人在委婉地骂它,没脸过去找他了。
嬴政继续投喂它,胡扯道:“应该是饿坏了才这么听话?”
赵政看着白隼那秃了一块的头顶:“……”
今早嬴政一起来就看见这家伙停在窗边,脚上绑着信筒,他上辈子对这个信使非常喜爱,见到了还有些怀念,没多想就去拿它带来的信筒,然后……就被这东西凶神恶煞地啄了一口。
嬴政当时就眯起了眼。
王贲那会儿睡着觉只听见一阵见鬼的鸟叫,睡意登时一扫而空,连滚带爬地跑到二楼看看是出了什么事,结果门一开,一只半死不活被教训惨了的大白鸟就撞进了他怀里。
王贲把那大块头拎起来一看:“哟!这不是我爹给大王驯养的那只愣头青吗?咸阳送信来了?它这怎么了,长安君……?”
嬴政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眼寝室,难得赵政没被他吵醒。他让王贲把满地的羽毛收拾一下,拿出一些点心,抬手示意那只缩在地上的白隼到他这里来。
于是就有了赵政醒来看到的这和谐的一幕。
赵政走过去接了嬴政递过来的竹筒,还是用火漆泥封着的,嬴政没拆开。赵政从里面取出了一份雪白的绢帛,展开,他认出这是王翦的字迹,看完后他递给了嬴政。
王绾被人威胁后断了与赵政的联系,冒险联系到了王翦,告诉他大王身在韩国恐有危险,所以王翦送来这信,是请示赵政。
昌平在那边做得滴水不漏,想来王绾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操作,王翦信中隐晦提及了昌平君近来有些异样,这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对底下的暗流依旧相当敏锐,竟是猜到是昌平反心。
昌平毕竟是大秦相邦,一步步爬上来的,秦国的朝堂,有几个人敢怀疑他有异心,别说是怀疑,想都不敢想。
看完后,嬴政将绢帛就着旁边烛台烧毁了,一言不发。他在等赵政开口。
果不其然,赵政皱着眉看了一会院子里的白玉兰,微微叹了一口气。倘若王翦陈兵边境,指不定反而促成韩赵魏楚合纵,但是让大将军孤身前来,赵政觉得有点危险。纵然他会有白起,王翦依旧必须坐镇朝堂武官之首,没别的原因,这个老家伙审时度势的本事相当炉火纯青,用他来制衡其余人,再好不过。白起战场有凶名,但掺进权利斗争,就没有王翦这么圆滑了。
“韩非和张平……可惜了韩王不会用。”赵政敲着漆案,慢慢喝了一口茶。
李斯和姚贾入狱,名为救,实为囚。进去容易,出来却难,要经过韩王批准,韩王再笨,也不会放虎归山。李斯和姚贾无法离间,韩赵魏楚倘若合纵成功,剑锋直指函谷关,秦国要么血战,要么暂时忍气吞声,割地求和。
最关键的是,赵政现在人不在秦国,这就很微妙。如果他在这边出了事,昌平必然握住所有权柄,朝中与他不合的、构成威胁的,都势必会遭到清洗,内政一旦动荡,就容易引来外敌,秦国来日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见。
赵政忽然有了点兴趣:“先生觉得,要是昌平做了秦王,和我比较当如何?”
嬴政:“不及你万分之一。”
赵政显然也这么认为,嘴上却道:“先生不是在哄我吧。”
“你能容人,他容不得。单是这一点,鲜有人能比得过。”嬴政不由得想起后世那些帝王,对政敌一概杀得干干净净,妻子儿女都不放过。这么一对比,他觉得自己当初善待六国宗室朝臣,还吸纳六国博士到秦国的朝堂,这些人天天一堆道理刁难自己,他从来都没真的生过气,也没想过杀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他太大度还是太仁慈。
嬴政给白隼塞了一口点心,很认真地回答,“隗状当初与他一同辅佐年幼的你,是吕不韦之下第二人,何以忽然暴毙家中?你肯定清楚。”
赵政叹息道:“可惜当时大权尽在仲父手中,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昌平与仲父与华阳太后的外戚势力既同气连枝,又明争暗斗,隗状谁也不站,也就谁也不保,本是很好的一位诤臣。仲父一错再错,少不了昌平在里面推波助澜。”
朝堂上大家吵架,各抒己见,赢了的扬眉吐气,输了的忿忿不平,出了那九十九道御阶的大殿,还是笑脸相迎,一派和气,这都是做给君王看的。私底下,一个眼神一个笑都是静水流深、勾心斗角。为君者要是连这点都看不透,那还做什么君王?
这个位置要是谁都能坐稳,也不会有那些亡国之君了。古往今来,能算上雄主的不过寥寥,能昏庸到天怒人怨的,也是屈指可数,大多数做了王侯的人都是平平庸庸,无非生对了门户而已。
窗边一片静默。
过了一会儿,嬴政喂饱了白隼,将它放走。白隼默默飞到了院子里的玉兰树上,委屈巴巴地梳理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