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震震,天色早昏,阿悦放下数书望去,“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今日习数,因天色转到了屋内,阿悦发现这位荀先生总会时不时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瞧来,并不隐秘,甚至很是光明正大。
荀温一笑,“我在想,翁主因何如此聪敏。”
“……先生谬赞。”很明显的敷衍,阿悦对荀温想的什么不好奇,只是疑惑他今日怎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莫非是因为小表兄不在?
“翁主九九歌早已背熟,无需再拘泥寻常问题,不如看看《算经》下卷,兴许有惊喜。”
荀温提醒了句,随之也收回视线。
他这是第一次以长辈的视角去看这位学生。
自从在王氏那儿知道魏昭身份后,荀温兴奋过后思索颇多,其中自然包括了圣人传位和如何相认一事。
早先他不知魏昭身份,自觉两人性情不相宜,因这位郎君不好投诚更不好哄骗,他自然而然要选择泰王魏琏。现如今真相揭晓,荀温既喜又叹,喜的是阿昭果然像自己一般才智非凡,叹的是阿昭性情太过君子,如明月抱怀,不纳污垢啊。
为子、为友皆可如此,但为君却稍显不足。
再看这婚配一事,虽然荀温对泰王提议联姻前朝权贵,但他心中明白以长久来看,此举并不可取,必将为以后埋下外戚之患,到时候又是一桩烦心事。以如今的形势和魏昭的地位来看,他也无需去娶士族之女来稳固位置,是以荀温当然不会建议魏昭这么做。
娶何人为佳?荀温思忖起了这位圣人属意的翁主。
这位翁主只有圣宠,母族扶持甚微,说来不能算好人选。可在立储一事上,圣宠大过天,况且荀温教习她三年,对这个学生也颇为欣赏喜爱。
年岁是小了些,但性情、容貌、才华都堪堪配得上阿昭。
思绪百转,荀温此时依然算是魏琏的人,但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阿悦抱书回屋时,听莲女道:“荀先生当真喜爱翁主,听说以药物制点心工序繁琐,荀先生入夜就得准备,清晨再早早蒸制,这一大食盒,想必花了不少心血。”
阿悦恍然,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同。平时这位荀先生对自己和小表兄没甚么不同,只这几日好像尤其得好,有时候自己解出难题或者说句什么话,他似乎隐约……还有种老怀欣慰的感觉。
奇奇怪怪,令人捉摸不透。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而是准备休一段假专心陪外祖父。
魏蛟的病症再度复发,且更严重了,如今批阅奏章都只能口述,着人代笔。
平日是文夫人陪同,但文夫人近日也身体不适,阿悦自告奋勇,试图为外祖父效劳。
她的字是魏昭亲自教习,说是手把手一点也不为过,勤勤恳恳练习三年,也算有所小成,至少不像刚开始那样软趴趴无力。
魏蛟自病后就不得受寒,是以殿内通火龙外,另摆置了八个火盆,槅扇尽合,轩窗紧闭,屋内暖融融似火,阿悦不由脱了袄衣一起坐在小榻上。
今岁大雪,有人欢喜有人忧,临安城瑞雪兆丰年,三百余里外的凉郡却因雪成灾,致使郡中半数百姓无饭可食、无衣可穿,时日一长必将dòng • luàn。凉郡太守请求开粮仓拨赈济粮外,还请圣人派兵镇守,以免流民四窜,影响周边郡县。
魏蛟皱眉沉思,将开粮仓、免税赈灾、着人清道等方法道出,在提到带兵前去赈灾镇守的人选时着实犹豫许久,最后缓缓道出“皇长孙魏昭”几字。
阿悦笔尖一停,略诧异看去,“阿翁,要让阿兄一人去吗?”
“嗯。”魏蛟垂眸看来,“阿悦舍不得?”
摇摇头,阿悦眨眼道:“只是觉得奇怪。”
长子逝后魏蛟根本不舍轻易让儿孙远行,忙碌也只在临安城内,这一遣,却直接遣走了最倚重的长孙。莫说阿悦,谁看了都要惊讶。
魏蛟一笑,没答这话,转而道:“阿悦觉得,是你三舅舅坐上这皇位好,还是让你阿兄来坐?”
“我觉得阿翁坐最好。”阿悦道,“其他人都比不上。”
这话使魏蛟大笑起来,“小乖乖说得对,其他人自然比不上阿翁。”
语调一轻,“可若是非要做个选择呢?”
他看着小外孙女脸上犹豫的神情,“三舅舅和阿兄都是一家人,谁坐都一样罢。”
对一个八岁小童来说,自然是没区别的。魏蛟心怜于自家小乖乖的稚气可爱,又不免生出疲惫之感,阿昭看来倒是无争位之心,可他的三子……近来动作是越发大了。
魏蛟并非不满他有这个心思,男儿有野心很正常,只是年纪到了以后看到儿孙为此相争未免觉得失落、心烦。
他属意长孙,夫人却道应该给二人同等机会。于是魏蛟决定派阿昭前去赈灾,而临海一城有小dòng • luàn,则遣三子魏琏前去平乱,谁做得更出色,他就考虑让谁继位。
当然,不得不承认魏蛟此举的私心。赈灾容易得民心,平乱一个不小心却是无功反过,真论起来他心中其实早有决定。
至于另外两个儿子,魏蛟也很了解。老二魏柏心思淡然,只想安安稳稳做个辅佐郡王的贤臣,老四频频有小动作,但到底不敢越过嫡兄,只要老三还在,他就不敢真正做什么。
所以关键在于三子,假使让阿昭继位,只要他能心悦诚服,剩下的都不成问题。
说到底,若是他能多活二十年,不……只要十年,魏蛟也能确保无论这位置传给谁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