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慕容府已热闹起来,沐浴在喜字灯笼的海洋,人人脸上徜徉着喜气,几个稚童早早去前厅抢喜果子吃,迎亲的吉时在申时三刻,陆府的媒使方到了,妇人们张罗了酒菜茶点款待着,两两道贺吉祥话。
定柔昨夜只小寐了一会儿,略略进了些素粥,到嘉禧堂对着父亲和长辈们顿首叩拜,而后至母亲的山月小筑上妆,梳头婆已执着鸾篦等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六亲皆全、儿女满堂的全福之人,沐浴罢坐在妆镜前,擦干了头发,梳头婆对着三千云丝,手法极娴熟地,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妆罢,脸上已是厚厚的一层,胭脂味冲的强忍喷嚏。
日光透过院中的树影婆娑,照耀在菱花形的窗子上,金子般铺满了地,喜娘和本家妇人们一拥而进,祝颂吉祥如意,温氏笑盈盈递上红包,一屋子人围着新娘,一致夸赞,好个纤姿丽色的新娇娥,穿上里三层外三层铺锦列绣的嫁衣,扯着长长的裙裾,袖摆长垂及履,围上龙凤呈祥的霞帔,戴上翠钿步摇凤冠,定柔一动不敢动,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摆布,沉甸甸的冠压得脖子发僵。
坐在榻边,木木地望着那阳光,从前晌到午后,外头传来鞭炮霹雳,鼓乐喧阗,迎亲的到了,屋中的气氛立刻喧闹起来,新娘被蒙上了红盖,架着走出去,袖袂曳在地上,裙裾被两个喜娘扯着,温氏的声音在后头哽噎地说:“儿,不许回头了。”
这是嫁女习俗,说一句不许回头了,从此便是他家妇,吾家女已是前生。
定柔鼻尖一酸,心头翻江倒海,泪水刷一下溢到了腮边,才回来不久又是分离,和父母的缘分竟是这样浅,此后......我是别家的人了。
翩翩步出山月小筑,喜帕下坠的金色流苏随着步履漾动,瞥见自己一双大红金线堆绣鸾凤和鸣锦鞋,步步娉婷,从后厅进去,在一处角落候着。
前头人群围成了厚实的墙,慕容府济济一堂,陆绍翌一身朱红喜袍,缀绣嘉禾金雀纹,头戴小弁,一脸春风得意,手捧“迎书”,拱手对坐在廊下太师椅中的慕容槐:“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叩拜。”
那厢连连摆袖,笑的合不拢嘴:“贤婿免礼。”
稍后,司礼使唤:“新人拜别。”
蒙着龙凤呈祥红盖,身披大红嫁衣的姌袅身影被簇拥出来,陆绍翌心跳快沸腾出来了,扯过大红绸,新人跪在阶下,稽首三叩九拜,温氏已哭成了泪人。
定柔每磕一下,泪水珠子摔落滚地。
司礼使念:“礼罢,起行。”
温氏骤然哭出了声。
丝竹班子重奏起燕乐,锣鼓锵鸣,慕容康过来负起妹妹,喜娘紧紧扯着裙裾,一路送到了外头的龙凤彩舆,定柔的泪水落在四哥颈间,送嫁了妹妹他便要走了,马匹已在后门,假期未到,实在不愿再听母亲叨念了。
红妆长队浩浩荡荡行起,身后的大门送别的鞭炮声声,慕容槐和温氏比肩而立,皆泪眼朦胧。
一铜盆清水哗啦倾出,响音清澈。
坐在八人抬的花轿中,四平八稳,定柔找出帕子拭泪,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她是满心欢喜的,对未来的日子憧憬着期待,在韶华馆无望的岁月,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嫁给心悦的男子,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也不知走了多久,花轿停下,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九霄,外头一阵喜气洋洋,陆府到了,喜娘说:“新娘勿怕,新郎要驱邪辟祟了。”
定柔忙攥着轿帷,陆绍翌三只红箭直中轿顶,满堂喝彩。
喜娘扯着大红绸交给新郎,新娘就势迈出内厢,从垂动的流苏下望见熟悉的手掌,白皙净利,指节分明,牵着她跨过马鞍、火盆,踏进大红门槛,沿着甬道步入前院,陆府今日蜩螗羹沸,人多的摩肩接踵,争先看新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齐入洞房。”
襄王吃了一半喜酒便离席了,皇帝今日从猎场回銮,他要到午门外迎驾,回宫交了值,想着到昌明殿喝几口醒酒茶,今日酒吃的急了,有些上头。
皇帝一身雨后天青襕袍,好似清减了两分,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老远便嗅到了酒气,眉头微蹙,这小子独自在哪儿消遣了,到底比他自在的多。“哪儿吃的酒啊?”
襄王喝的厉害,先拿御茶灌了:“平凉候家啊,您不知道吗?今日陆绍翌成亲。”
皇帝劈头一股寒意,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这么快!”
她竟这么迫不及待嫁给别人!
襄王笑道:“可不是,小子插科打诨不肯灌酒,猴急入洞房呢,听闻新娘子是个少见的美人。”
皇帝握着御笔的手开始颤,努力克制,却完全不听使唤,朱砂点点沁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上书的字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四弟后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懂,思维好似被什么凝冻住了,血流在全身逆行,听清了每一个字,却不懂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冒出淡烟细丝,萦萦绕绕,明黄帐幔生了恍惚的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