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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玉泉(九)(1 / 2)

宁不为醒来发现自己被扔进浮空境的时候并不惊讶。

但让他惊讶的是自己被扔进了浮空境的最深处,离着入口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不眠不休地用传送阵,等他出去梨城都能换个季节了。

当他从浮空境出来时,梨城已经从春天变成了秋天。

宁不为站在时迹坊的门口,黄叶凋零,被风打着卷吹上天,兆头要多不好有多不好。

时迹坊的坊主姓江,是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见他臭着脸挡在自家酒坊门口也好声好气,“这位仙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能稍微和善一点,问他:“这几个月……梨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江坊主哎哟一声:“不瞒仙长说,梨城这段时间还真是不太平,先是城中晏家和严家两家结亲出了意外,晏家满门惨遭屠戮,严家那二公子严流光也一起糟了毒手,严家动用人手在城中大肆寻找凶手——”

宁不为打断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坊主道:“不过是过了几个月才找到的,听说凶手正是晏家原本的大小姐晏锦舟,练了邪术成了个邪修回来报仇的,严家的人正巧在通天塔那里将人堵着,那晏锦舟不知去凡间界碰上了什么事情身受重伤,现在还被困在阵中等死——哎,仙长!”

宁不为御剑直奔那巨塔前,尚未靠近,便感受到无数阵法的威压,数不清的严家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塔围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灵力攻击都直指阵中心盘腿而坐的晏锦舟。

晏锦舟浑身是伤,身下已汇聚起一洼血泊,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师父!”宁不为怒吼一声,朱雀刀飞出,自带威压的上古神兵直接在诸阵之上另起一阵,同他原本安排在塔内准备用来追踪晏锦舟的阵法相呼应,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时,将晏锦舟从阵中带了出来。

严家的人紧追不舍,宁不为扛着晏锦舟跑得飞快,符篆不要钱似的往后砸,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梨城郊外的一大片酒窖中。

晏锦舟靠在墙上,咧嘴冲他笑,“臭小子,还真有点能耐……”

“闭嘴。”宁不为冷冷道。

晏锦舟果断闭嘴。

宁不为看着她身上的血洞,不停地给她喂丹药贴止血符,但血还是流得越来越凶。

“别费劲了,没用的。”晏锦舟伸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笑道:“我经脉都断了,丹田灵根也被人给挖走,活不成的。”

宁不为的一哆嗦,眼睛怎么都看不清晏锦舟身上的伤口,手里的止血符迟迟落不下去。

“哎,别哭,”晏锦舟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结果给他糊了一脸污血,“都这么大人了。”

“我没哭。”宁不为咬牙道:“谁干的?”

晏锦舟笑道:“当然是严家人寻仇啊。”

“说实话!”宁不为几近崩溃地吼她,“你一个小乘修士能被那群杂碎给掏了灵根!?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去凡间界在查什么?是不是在查宁家的事!?”

晏锦舟只是沉默。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宁不为狠声道:“我迟早会查出来,大不了就跟你一样被掏了灵根——”

啪!

宁不为被扇得偏过了头,又固执地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睛通红。

晏锦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不为,我都快死了,你别气我了行不行?”

宁不为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把你的丹田灵根抢回来,我去给你报仇。”

“报个锤子仇……你一个小屁孩,连我都打不过。”晏锦舟就算快咽气了还是不忘嘲笑他,“你什么都别管,抽空找个地儿把手里的朱雀刀埋了,隐姓埋名好好活着算了……多好。”

宁不为下颌紧绷,“我一定要报仇——”

“跪下。”晏锦舟冷下脸来。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跪在晏锦舟面前。

“你对天道发誓,永远不会追查宁家和我的事情。”晏锦舟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还当我晏锦舟是你师父,不然现在立刻滚蛋。”

宁不为跪在地上,半晌才开口:“宁不为……对天道发誓,此生绝不再追查宁家灭族和……师父之事,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锦舟隐约松了口气,任由宁不为给自己输送灵力,“行了,够我再活半天的了,多了也是浪费。”

宁不为身上的丹药和符全都见了底,他拿着空空如也的纳戒,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我们去医仙谷,那些医修肯定能救你……不,我去找明桑,他一定有办法……”

晏锦舟赞同地点点头,“对,和尚一定有办法救我,就算救不了我也想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寂庭宗离梨城很近,你去把他带过来。”

宁不为说:“我带你去。”

晏锦舟不耐烦地骂他,“你个混账玩意儿,刚才扛着我差点疼死老娘,赶紧去找人,一来一回也就两个时辰,你要是带着我万一我嘎嘣死路上了怎么办?”

宁不为不放心,“不行,我——”

“再啰嗦老娘就死了!”晏锦舟没什么力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巴掌,“赶紧滚,顺带把严家那群杂碎引走……”

宁不为犹豫片刻,在她周围设置上一圈阵法,才转身离开。

“乘风。”晏锦舟忽然又喊住他。

宁不为仓促地转头看向她。

晏锦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了个清洁术把脸上的血污洗净了,对着他露出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而后胳膊支在膝盖上懒洋洋的冲他摆了摆手。

“一路平安。”

宁不为鼻子一酸,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寂庭宗,却被告知明桑不在宗内。

明桑的小弟子认识他,也认识晏锦舟,道:“师父他两个月前就去暗域了,晏施主还特意来给他送行——哎!”

宁不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晏锦舟摆了一道,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耍得团团转。

等他在路上抓了个医修回去时,酒窖里只剩下晏锦舟没了呼吸的尸体。

她姿势慵懒地靠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算计得逞的笑。

那个医修被吓得落荒而逃,宁不为解开护着她的层层阵法,一块破布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他手中。

那破布上是用手指沾着血写上的遗书:

‘乖徒弟,劳驾在浮空境找个地儿把我埋了,里面多设置些阵法,别让人来扰我清净。

不用守孝,看见你就头疼。

晏家那宅子不错,搬来给我守墓。’

宁不为对着晏锦舟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晏锦舟没了呼吸,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宁不为低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师父?”

酒窖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晏锦舟的另一个玩笑。

按晏锦舟的要求将她安葬好,宁不为又回到了梨城。

晏锦舟直到死都没有跟他说罪魁祸首是谁,但很显然,她是去了凡间界受了重伤,又被严家的人围堵在了巨塔前用阵法生生耗干了仅存的一点生机,不然也不至于连半天都撑不住。

宁家倾覆后的这二十年,晏锦舟一直在教他本领护他周全,即便这个人吊儿郎当还时不时就会失踪,但在他心里早已与亲生父母无异。

他虽然发誓不会追查宁家和晏锦舟在凡间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过严家。

现在没人会管他了。

于是他提着朱雀刀,进了严家的门。

他虽修为高,但年纪尚轻,心中又满腔愤恨,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灭了严家满门。

他握着朱雀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里,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

晏锦舟说得很对,报仇果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没人会在他不安分地去挑衅崇正盟之后给他撑腰,没人会不耐烦地教他阵法符篆,也没人回天天追着他打骂他欺师灭祖。

他杀光了严家人,可他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躲进了时迹坊的酒窖,一坛一坛地喝窖里的梨花酿,舌根苦得发疼,却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闭眼睁眼都是晏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边是他一字一句对着天道发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锦舟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着为了宁家出生入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宁不为喊她一声师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锦舟拧巴着这股劲,晏锦舟也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去查宁家的事情。

宁不为将坛子扔开,扶着窗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作痛,伤口处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窗台上,控制不住的黑雾尖啸着往他眉心里钻。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动。

“爹?”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窗外面响起,紧接着露出一个脏兮兮地小脑袋来。

醉醺醺的宁不为差点一巴掌将这小脑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台上,费劲地往上爬,却怎么都爬不上来,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宁不为皱着眉,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扔了下去,恶声恶气道:“滚!别来烦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从来不骂我的。”

宁不为嘭地一声关住了酒窖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没爬起来,干脆就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眼前是个冒着热气的鸡腿。

阿凌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听见你肚子叫啦……我没吃,不脏的。”

宁不为头疼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酒窖里的味道恶心地他想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爹!”阿凌拿着鸡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重伤在身走不快,一时半刻竟然也没能甩开她,便故意挑着难走的路来走,走过荆棘和高坡,身后小小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

宁不为咽下喉间的腥甜,靠在树上吐了口浊气,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前晏锦舟在,他只要跟着晏锦舟就行,若晏锦舟失踪,他便去找人,顺带悄悄去查宁家的事情,可现在晏锦舟被葬在浮空境里,十七州这么大,竟然让他觉得无处可去。

天色渐暗,远处浅橘色的霞光也在逐渐和冷色的天融为一体,山林间呼啸的风呜咽不停,扰人得很。

宁不为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被人轻轻拽了拽袖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凌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那根鸡腿,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叶子和泥,她脑门上也不知道怎么磕的,破了个大口子,血迹已经凝固,见他醒来惊喜地笑道:“爹,你没死呀。”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不是你爹,再敢叫我爹我就杀了你。”

阿凌茫然地看着他,“爹就是爹……不叫爹叫什么?”

“宁不为。”他冷声道。

阿凌似懂非懂的点头,“宁不为,你吃鸡腿吗?”

“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那糊满了泥巴和草叶的鸡腿一眼,“扔了。”

“不能扔。”阿凌一口咬在鸡腿上,“我吃。”

宁不为心累地叹了口气,“你别跟着我了。”

阿凌一边吃鸡腿一边问:“宁不为,你要去哪里?”

宁不为说:“不知道。”

阿凌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回梨城,回你的江家。”宁不为道:“别跟着我。”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阿凌舔了舔脏兮兮的手指,仰着小脸望着他,“他们不要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宁不为,你饿不饿?”

宁不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地跟个脑子坏掉的小傻子讲道理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师父死了。”宁不为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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