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江这次到县区搞调研,既没警车开道,也没自己的1号车,而是换了一个四位数的大号码牌照。基层干部和老百姓都知道,党政机关车牌的号码越小,坐车者的身分越高,车号成了一个人身份的标致。黄春江不想在基层招摇过市。他只带秘书夏晗和司机老张,八点半左右就从省城出发开往三真山市,车开到留仙镇,黄春江交代秘书和司机:咱们暂不进县城,先到村上转一转,十年前我来过留仙镇,那时是全县的穷镇之一,现在城镇建设倒是变化不小,村里的情况怎样还得眼见为实。车在留仙镇兜了一圈,开向附近的村庄。就在这个时候,黄春江向祝一鸣通了电话。李家村是个有一千户人家,四千人左右的大村。黄春江的车子开进李家村四五十米,就见一个工厂前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出于好奇,黄春江和秘书下车后走进人堆,只见七八个身穿黑衣、剃着平头、手臂上全都刺青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面书生讨债。白面书生是这个厂的厂长,叫李荣荣,他对黑衣人赔着笑脸,一边掏出软“中华”请他们抽烟。为首的一个高壮的黑衣人把他递来的烟往脚下一踩:别来这一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了钱就押厂子,不肯押厂子就押命!李厂长白脸尽管已涨得发紫,汗水“嘀嗒嘀嗒”地往下掉,但仍强忍着笑对为首的黑衣壮汉求情:何经理,请您高抬贵手,帮兄弟一把。请您转告吴老板,给我宽限一个月,我想天法还上这笔债,如若食言,到时候任凭你们处置。被称为“何经理”的黑衣大汉:屁话别说,你爹大小也算个老板,三百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你叫他想办法,他准能。我也为吴广大打工,要不到这笔钱,我和我的兄弟们都得卷铺盖滚蛋!我若放你一马,谁来放我?话说到这份上,你该明白,还款期到,没有商量!我们来个青石板上掼乌龟,硬碰硬!“真没一点商量的余地?”李厂长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哀求着。“没有!老子一口唾沫一个坑,还商量个屌!”这时,人群中冲出个人,四十多岁年龄,中等偏上的个子,身体结实得像座铁塔,光着上身,一块块肌肉泛着黑黝黝的光,人称“李蛮子”。李蛮子走到何经理面前,拍拍他的肩:兄弟,做事不要太逼狠,狗急跳墙,人急了拼命!你给我传个话给吴广大,二十年前他是瘪三一个,在外地打工时老子救过他一条小命。如今他人模狗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在老子眼里,仍然瘪三一个。让他卖我面子,债款缓一缓,不卖面子,老子以命相抵!何经理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冷笑着:你算是哪块地上窜出的葱,竟敢如此放肆地称呼吴老板,如此放肆地和我说话。小子,老子在江湖上也不是一二天了,如果你真与吴老板有这段交情,今天还能混到这个地步?你骗鬼去吧!李蛮子把衔在嘴里的烟屁股吐出一丈远,对何经理:胖子,你还嫩着呢。吴广大的确邀我到他的公司任职,年薪一百万,但我认定他不是一路人,对他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要与兄弟们一起创业。在我看来,心红的人,再穷也是兄弟;心黑的人,再富也是一堆狗屎!何经理脸涨得像猪肝一样,怒吼道:你敢再说一遍!“牛屎,吴广大连狗屎都不如!”李蛮子声音铿锵,目光逼人。“兄弟们,抄家伙!”何经理一声令下,他的同伙举起了带有铁头的棍棒,还有两人亮出了电警棍。李蛮子手握一把挖揪,与黑衣人相互对峙,毫无惧色,嘴里一字一字地蹦出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看你们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空气中似乎可以闻到燃烧的硝烟味,只要一方动手,一场血战就不可避免。“且慢!”黄春江一声断喝,走到对峙者的中间,然后和颜悦色地:你们双方都平静下来,把事情的来胧去脉讲给我看看,也许我能帮你们解决。因为对峙时双方都把目光盯在了对方身上,没注意在一旁观察的黄春江,他的突然出现,使双方都有些惊愕,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何经理朝黄春江打量了一下,冷笑着:不知你是哪路神仙,意敢掺和这趟浑水,我劝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和他们之间已不光是钱的事了,还涉及到爷们的面子和道上的规矩。这里没你的事,识相的,滚一边去!黄春江声音低沉有力:废话少说!马上打电话给你们的老板吴广大,我来和他说话!“你凭什么命令我?”何经理神情中仍有些不屑,但心中已有几分惧意。“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我就叫人把你立即抓起来!”黄春江声音仍然不高,但一字一钉,颇具震慑,很快就击溃了何经理的心理防线。他只得向吴广大通了电话,黄春江从何经理手中接过电话:你就是吴老板吗?我是省委的黄春江,今天在李家村搞调研时恰巧碰到你的部下来逼债,这件事请你缓一缓,有什么损失我来弥补。吴广大当然知道黄春江是谁,他自认今天是凹刀碰在节疤上,倒霉透了,立即用十分恭敬的口气:黄书记,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了,我向您检讨,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那几个人不是我公司的正式员工,是专门靠讨债拿提成的外包公司人员,我叫他们立即撤离。黄春江把手机递给何经理,何经理听了吴广大的话,脸上顿时变色,朝黄春江鞠躬:大爷开恩,小的有眼无珠,向您赔罪。说完,立即带领同伙像兔子一样溜走了。……李荣荣邀请黄春江到工厂的办公室,向他叙说事情的原委。这个村有个能人叫李腊根,十五六年前在外搞建筑承包,村上一半左右的壮劳力都跟着他在外面打工,日子过得比一般村要富裕。李腊根在承接工程中渐渐悟到,建筑工程上所需的大量铝合金门窗,如果用一种新型的塑钢材料来代替,成本低、质量好且使用寿命长。于是,他就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那位白面书生李荣荣回家乡办塑钢厂。两年来李荣荣花了七百多万办成了厂,订货单也不少,偏偏遇到宏观经济调控,许多单位延迟了开工用货时间,造成使产品积压,资金回笼困难,在向银行贷款无门的情况下,他们只得向吴广大的小额贷款公司借高利贷,每月利息百分之六,相当于正规银行利率的九倍。这种钱一般只借三个月,三个月还清了可以再借,但一旦资金链断裂还不起款,只能将抵押物用作低价结算。以李荣荣这个厂作例,因为不能按预定的时间还款,工厂破产,两年多的辛苦和近千万元资金就付诸东流。在场的村民们虽然已经知道黄春江的名字,但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最熟悉的是大队书记、村长,然后依次是镇党委书记、镇长、县委书记、县长,到市委书记这一级离他们就远了,省委书记这级干部,对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了。他们只认为他是个来头不小的人,而且是肯为老百姓说话的人,但从车号及随行人员来推断,他们根本没想到是省委书记。黄春江问李荣荣:为什么你们这样的工厂在银行贷不到款,而要借高利贷?李荣荣:中央一直说要支持中小企业,但实际上银行是不愿把贷款给中小企业的,一是觉得中小企业风险大,二是中小企业在银行没多少存款;三是多数中小企业与银行没利益上的特殊关系。所以,银行宁愿将款子贷给吴广大这样的大企业,由他们把资金转到自己的小额贷款公司,然后再向外放贷,牟取暴利,至于银行的领导能从中得到多大的好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黄春江: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村镇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利率不是有限制吗?李荣荣:那都是表面文章,人到要饿死时总会饥不择食。贷款更是如此。需要贷款的公司和个人越多,借贷公司的实际利率就放得越高,你不借,别人会借。表面上的一套操作流程和账本都是应付检查的,实际上还另有一套契约式的暗箱操作,由于双方自愿,检查和执法人员都睁一眼闭一眼,如果他们得了借贷公司的好处,那就会变成青光眼、睁眼瞎。这样,借贷公司白道上有司法机关为他们保驾护航,黑道上有专门的“讨债队”为他们摆平一切,中央一直喊要支持中小企业,支持实体经济,但那只是口号,只是领导们好的愿望,他们不了解下面的实情,更没办法打破利益的链条,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许多实体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一定会纷纷倒闭。今天如果不是遇到您,我们含辛茹苦建起来的厂就会毁于一旦。噢,对了,说了半天,我们该称呼您是黄老板还是黄领导,您的话为什么对吴广大这么管用?黄春江的心情很复杂,他为村民创业的艰难感到心情沉重,为金融秩序的混乱感到震惊内疚,也为这么多老百姓居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省委书记而感到汗颜。他对李荣荣和李蛮子说,你们就叫我老黄好了,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你们,如果以后遇到为难的事,可以打电话找我。吴广大给你们贷的款,还是要尽早还的,他多收你们的利息一定要退给你们,至于到哪里弄这笔钱还款,我帮你们跟银行来协商。说完,他叫夏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以及夏晗的手机号码都写给了李荣荣。“真是遇到贵人相助了,黄、黄领导,那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您是我们全厂、全村的救命恩人啊。”黄春江:说起来很惭愧,这些事都是我早应该为你们做的,现在已经做迟了,我们就不必客气了,一回生,二回熟,今后一定还有机会碰面的。我还要到别的村去转转,靠你们村比较近的、再好也有工厂的村叫什么村?“肖家村,你坐车往东走五六分钟就到了,要不要我领路?”李蛮子热情地说。黄春江摇摇手:不必了,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转转。回过头来拍拍李蛮子的肩说,你的身架子很好,不惧权贵的精神也可敬,但遇事不能老想着与人动武,要多动动脑子,以智胜人。李蛮子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连连点头。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地向这位秘密的客人目送着挥手告别。农村的公路大都是质量不高的水泥路,坏了也没人及时修理,到处坑坑洼洼,坐在车上颠簸起伏。几分钟后,车子进了肖家村。说起来也真巧,远远看到一群人围着,近前一看,原来这群人围着一条牛在看热闹,其中有不少妇女和小孩,脸上都显着紧张而兴奋的神色。黄春江下了车,和秘书一起加入了围观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