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瑜自己将这个判断说道出来后,又沉吟着摇头,“不,说来那程家主也不能说是意气用事,应该是偏心。”
意气用事?偏心?
五色幼鹿都要被谢景瑜的说法弄糊涂了。
谢景瑜又抬手落在它脑袋上按了按。
“师父说他前日曾予沈老夫人一枚灵果,许她来世一份仙缘。想来在那个时候,师父他与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便算是断去一半了吧。彼时我等都不在场,程家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想明白了那一枚灵果代表的意义,我等都不得而知,但料想那程家主不会看不明白的......”
到底是一个元婴中期的高阶修士,总不至于连那一点眼力都没有吧?
“但昨夜里师父将那朵夜昙以前,那位沈老夫人算计暗示师父,不说我等这些边上的如何,只那程家主自己,就是从始至终的心知肚明。”
五色幼鹿回想了一阵,终于缓慢点头。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没有阻止。”谢景瑜眼睑垂落又抬起,“倒也不是他没有尝试去阻止,但他没有坚持到底。”
“面对他的那位娘亲,程家主他退让了。”
“如果说那位沈老夫人是因无知,所以无畏的话,那么这位程家主,便是明知了一切,却仍旧做出了选择。”
在程家、程氏一族和那位沈老夫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哪怕是拼着折损家族福缘,也要让那位沈老夫人安心。
那位程家主,倒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但程家、程氏一族有这样一个家主族长,却也是够倒霉了。
五色幼鹿皱了皱眉头,低声鸣叫了一阵。
“呦呦,呦呦呦。”
谢景瑜被五色幼鹿的叫声拉回心神,又仔细分辩了一回五色幼鹿的意思,一时失笑,“你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嗯......”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话头,盯住了五色幼鹿,“你是说,当年那位程家主在师父面前也是这样的?而且就是因为这样相似的事情,所以师父和他们的情分才会断去的?”
五色幼鹿认真点头。
谢景瑜脸色好一番变幻,最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地道,“那师父他,和程家、程氏一族可还真是倒霉啊......”
五色幼鹿先是点头,然后又是摇头,忙得不亦乐乎。
谢景瑜失笑,“没得你这样偏心的。”
五色幼鹿骄傲地半扬起脑袋对谢景瑜晃了晃。
明明是从谢景瑜这里得了个跟程沛一般无二的评价,五色幼鹿却一点都没觉得如何,反而还很是得意骄傲。
谢景瑜无奈地看它,“你啊......”
五色幼鹿自个儿乐呵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看定谢景瑜,呦呦地叫唤了几声。
“你是问程家、程氏一族这些平白被人代表了断因果的人?”
五色幼鹿认真点头。
可莫看它现如今修为还不够,可它早年间先是跟着净涪,后来又跟在谢景瑜身边生活。而这两位呢,都是妙音寺里地位、修为、实力样样不差的僧人。
尤其是净涪,更可谓是天资卓绝,景浩界天地鲜有。
跟在这两位身边修行的五色幼鹿,对于佛门僧众的修行绝不逊色于任何人。
所以即便五色幼鹿这一段时日才再与净涪叙首,只昨夜里它所见的,就足够让它清楚现如今净涪佛身的修行状态了。
昨夜里的净涪师父,看着那株夜昙和沈老夫人时候面上的悲悯......
五色幼鹿微微低头,又快速抬起,再次跟谢景瑜追问了一回自己的问题。
谢景瑜望入五色幼鹿眼底,清楚看见那里的忧色,暗自叹了一声。
说来也是,师父他连对跟他纠缠那般复杂的沈老夫人,仍然存了一点悲悯,更何况是程家、程氏一族那些平白被人代表做了决定的族人们?
“师父与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被人讨了去,兑成了两份缘法,那么得了这两份缘法的人,自然就需要接过这些因果,给予程家、程氏一族实惠。”
五色幼鹿回想过程沛和沈安茹这两位,皱眉摇头,“呦呦?”
谢景瑜也缓慢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不错,单就现如今的那两位来说,想要替师父化去这些因果,怕是做不到。”
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沈安茹,如今这一世寿元就剩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而且还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的凡俗女子,根本就做不了什么。
一个程沛,这一代的程家主、程氏族长,元婴中期境界的修士,力量方面确实是有了,但要想凭借元婴中期的力量庇护程家、程氏一族,带领他们壮大、发展,还是想得太多了,尤其是在今日之后。
而且程沛本就是程家家主、程氏族长,程家也好,程氏一族也罢,都是他的责任。
五色幼鹿有点理解又不完全理解,它叫了一声,催着谢景瑜细说。
谢景瑜放眼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觉得确实还有些时间,便耐心地继续与五色幼鹿讲解。
难得这头鹿想要理清楚这里头的种种关要,正是教导它更理解世情的机会,谢景瑜才不想轻易放过呢。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润喉。
“责任与责任也是不同的。”谢景瑜很有耐心。
“如果师父不是那程家主的长兄,没有师父这个过于光彩亮眼的人比着的话,接掌程家、程氏一族的程家主,或许不必将程家、程氏一族抬升到哪个层次,即便只是维系住他接掌程家、程氏一族时候的实力与地位,作为家主和族长,他已经能算是合格。”
不功不过罢了,此间天地最多的就是平庸之人,不少程家主这一个。
五色幼鹿摇头,不太赞同地鸣叫一声。
谢景瑜失笑,但还是承认道,“对,这个确实就是我想得少了点。毕竟若真是那般,程家乃至程氏一族里,说不得就会跑出一个或者几个能跟他争夺家主、族长之位的人物。”
五色幼鹿这才满意地点头。
谢景瑜便继续道,“但师父他出家皈依之前,却是程家嫡长子,更是程氏一族宗子。”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师父他着力培养的程家主,想要成为一个及格的家主、族长,程家主就不能只是维系住程家、程氏一族的地位。他必得将程家、程氏一族拔升一个乃至几个层次,更将程家、程氏一族顺利交托下去,才能算是合格。”
五色幼鹿有些明白谢景瑜的意思了。
因为师父的缘故,程家、程氏一族将许多修行资源、支持乃至期望倾注在了程家主的身上。而要回应这些,程家主便只能交出更满意的答卷。若不然,这份因果便不能算清了。
“但这还只是在师父将那两份缘法送出去之前的标准。”谢景瑜平平静静地道,“在那以后,一切就都得变了。”
五色幼鹿睁大了眼睛看着谢景瑜。
谢景瑜对它点头。
“若程家没有师父,程家主只需尽到三分力气便算合格;在师父出家皈依以后,程家主必要尽到九分才算是不差;可在这一次以后,程家主若不能做到十二分,他就始终欠着程家、程氏一族的。”
五色幼鹿哪怕是始终站在净涪这边厢,由此对程沛、沈安茹这两人观感异常低劣,这会儿听得谢景瑜的言语,居然也油然生出十分的压力来。
它沉默着,少顷没有任何动静。
谢景瑜见得,也是叹了口气,伸手在五色幼鹿脑袋上又拍了拍。
似他们师父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景浩界天地万万年的历史以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寻常人莫说是要与他相比,就是去追逐他的脚步,也做不到。而那位程家主,明明只是中上的资质,却要被自家的族人提溜出来,暗地里千般万样地与他们师父比较......
若是程家主能够全心信服师父,成就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的话,那着实是一件好事。但偏偏程家主与师父他疏淡了情分,了断因果不说,还存了嫌隙。那么不论那程家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他也只能直面那庞庞无涯的压力。
五色幼鹿低声唤了一声,却是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若是那程家主在这一世终了的时候仍旧没能偿还去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还欠着程家程氏一族的话......”谢景瑜又是叹了一口气,“那么他也好,沈老夫人也好,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都需要偿还。”
“直到他们还完这些因果为止。”
谢景瑜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就陪着五色幼鹿沉默。
“呦呦,呦呦呦......”又过得许久,五色幼鹿方才低低地叫唤出声。
谢景瑜也道,“是啊,若不是这般,师父他何至于只见悲悯,而不见伤神?”
程沛和沈安茹是谋算了他,是从他手中讨去了两份缘法,但得去那两份缘法的代价那般的沉重,沉重得叫人窒息,偏生这两份缘法又是他们争着抢着讨过去的......
“这也是一个教训。”谢景瑜打点起精神,认真对五色幼鹿道,“因果不虚,天地不论哪处都没有不需要代价的好处。若我等在外行走,便得多留一个心眼。”
五色幼鹿也是严肃点头。
好东西谁都想要,但好东西既是好东西,必有它来历,若只贪求其好处,而不见它背后的代价,那就只能成为人家钓竿上的鱼儿,入了人家的鱼篓,最后任人家宰割。
事实上,谢景瑜所知所猜,与大体上的真相确实没有多少出入,但还是有偏差之处。
这一点偏差也不在其他,而只是在于净涪佛身在程家庄第一日里拿出来的那枚灵果。
那枚灵果确实可以赠予沈安茹来世一份仙缘,但这份仙缘想要落到实处,也是需要有人帮忙催发的。
若没有人在沈安茹转世以后动手催发,这枚灵果的效用也不过是补益沈安茹的魂魄,增强她的神魂,给她一具健康壮实的肉身罢了。
净涪佛身最开始送出那枚灵果时候,所以没有特意提醒程沛和沈安茹,向他们表明这枚灵果的效用,只拿了给沈安茹,让她吃下,便是因为他最初其实没有要将这枚灵果化作缘法,让沈安茹和程沛接下他与程家、程氏一族之间因果的这个想法。
净涪佛身彼时没想要用这个谋算他们,即便他自真正踏入程家庄,见到程沛和沈安茹时候,就已经有所预见了。
但终究是人心变幻......
所以此刻已然送走了净音,自己回转识海诸天寰宇世界的佛身,迎面便撞入了净涪本尊无波无澜的眼睛。
‘本尊......’他唤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并没有与佛身多说些什么,同样也没让佛身开口,他不过心神一动,便即照见了现如今程家庄里的一出闹剧。
“家主呢?!”
程家诸位族老此时已尽皆到场,包括程沛的祖父程先承,也包括程沛的父亲程次凛。
他们如今正分座而坐,各个脸色阴沉冷鸷,活像是上门讨债一般。
其实也差不离了。
堂下站着的管家浑身冷汗直流,却不敢抬手去抹,只能弯着腰回道,“老夫人身体不适,家主,家主正陪着......”
程先承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盏扔过去。
杯盏连同茶水碎了一地。那碎片、水珠溅起,打湿了管家的衣袍不说,还在管家身上划出一条条深长血痕。
管家却不敢躲,只能弯腰站着。
“为什么不去通报?!我等难道还没有那个资格见他一面不成?”程次凛也是皱眉怒喝道。
原本只是沉默着的管家听得这句怒喝,只在眼皮底下显出几分苦色,却仍是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不敢回话,只能这样消受着。
“家主说,请诸位族老先回去等一等,待家主将事情调理分明后,家主会亲自上门与诸位族老请罪。”
请罪这个字词一出,程先承、程次凛这些程氏一族族老脸色确实好看了些,但也没好看到那里去,仍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是更难看罢了。
坐在程先承对面的那位女性族老眉头轻蹙又松开。
“老太君身体不适?既是如此,我等作为程氏族老,又都已经在这里了,却不能不探问一番,管家只再去问一问家主,可能容我等拜见老太君?”
听见这话,程先承、程次凛这两位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毕竟,即便沈安茹因为程沛的这个家主之位,早早领受家族老太君的身份,地位很有些特殊,但也仍旧不能改变程先承是沈安茹公爹、程次凛则是她夫郎的实质。
旁人和程次凛倒也罢了,但程先承......
然而顶着程家其他各位族老有如实质的目光,程先承和程次凛又说不出反对的话语来,便也只能沉默地自个憋气。
管家一个字也不敢辩说,听了这话,又对着上首的诸位族老一礼,便去拜见程沛。
程沛这会儿正陪着沈安茹坐在屋前廊下的软榻,一遍遍地安抚着沈安茹。
从昨夜归去以后,就一直处于睡了醒醒了睡循环的沈安茹好不容易抓住一点空隙。
“.......那梦境委实是太可怕了,我才刚刚能跑,都还没开始进学,居然就因为......因为撞见丑事被人要了性命,我......”
程沛一面耐心地听着沈安茹七零八落的讲述,一面仔细安抚她的情绪。
待到沈安茹的情绪勉强稳定下来以后,他才低声提点沈安茹,教导她下次再碰上这样的情况,需要怎么去处理......
明明沈安茹才是程沛的生身母亲,这些并不涉及太多修行者手段的人事,理应不需要程沛这个孩子来教导。可是这样的身份颠倒,不论是沈安茹还是程沛,都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还是一个耐心教着,就差帮她将一切道理方法掰碎了给她喂下去,另一个却哭哭啼啼的,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更不知听了多少进去。
清醒的一炷香时间过去以后,沈安茹哪怕是再想要坚持,也坚持不住,被带入沉沉的梦乡之中,落入梦境经历一段人生。
听着沈安茹的呼吸渐渐绵长,程沛小心地拿了薄毯来,给沈安茹小心盖上。
“说吧,各位族老还想做什么?”他传音问道。
管家小心回话,不让自家的动静过大,以至于惊扰另一边厢沉睡的沈安茹。
“诸位族老听说老夫人......”
程沛听了,面色漠然,只道,“老夫人如今已经睡去,就不必让诸位族老见一见了。你给我周全过去吧,且告诉他们,有什么事,等我上门拜见他们,再细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