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二月被北海镇释放,恩海五月才回到京师。火器营的差事虽然停了,可恩海还袭着个一等子爵和云骑尉,家里在城外还有田庄和几个铺面;虽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生活上倒也过得去。
过了中秋节,朝廷传出消息来,京营要扩编一倍,恩海这些人又看到了希望。他们这些从北边回来的因为人数太多,所以也不存在什么鄙视链,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过棒子面的。
起床吃过早饭,又跟管家核对了田庄和两个铺子上的账目,眼瞅着就要到中午了。恩海这才换了身便服,带着个长随,溜溜达达的出门了。
恩海是镶白旗的,家就住在东单牌楼附近,出门往南没多远就是崇文门。主仆两人走了一会儿,到崇文门内雇了个马车,朝前门大街的方向去了。
乾隆中叶以后,京师内外茶馆遍地,主要集中在东起崇文门,西到宣武门这些地方;林林总总一百多家。这其中最为著名的要数前门大街的“天全轩”、“裕顺轩”、“高明远”、“东鸿泰”等,因为这里离六大部的戏园子近,所以从中午饭前后到晚上戏园子开锣前,有些大茶馆里能同时坐满四五百人喝茶聊天。
马车在“天全轩”的门口停下,恩海等长随撩开帘子,车夫放了脚凳,这才大模大样的下了车。
天全轩的门脸很大,门口立正两根两丈多高的柱子,中间搭着一根横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单牌楼。横呈上写着硕大的三个大字“天全轩”,落款竟然是“童山蠢翁”。
“哟!恩爷来了。今儿您几位?”门口的伙计看见恩海来了,连忙上前打千儿行礼。这几个月恩海常来,已经是熟客了。
“我们主子约了朋友,找个包间儿。”恩海的长随微笑着说道。
“得嘞!恩爷您里边儿请。”
主仆二人在伙计引领下进了茶馆,迎面是个“红炉饽饽铺”,绕过后柜,穿过腰栓(过道)后,才真正进了茶馆。
天全轩名气大,不光是铺内陈设精致,而且这里时常有些文人墨客、唱戏说书的过来。此时茶馆里已经坐满了人,嗑瓜子打嚏喷,逗鸟儿说鱼,你不想听都往耳朵里钻。
茶馆掌柜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头戴一顶六块瓦的黑疙瘩小帽,穿着一身到脚面的蓝色棉布大褂,翻着龙抬头的白袖口,肩上搭着条雪白的带手(毛巾),正在四处张罗。他一看见恩海进来,连忙上前请安,亲自引着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四周用屏风隔了。
这时代京师的茶馆大都是八仙桌,大条凳。掌柜的说要换两把圈椅,恩海摆摆手表示不用。他自从经历过俘虏生活后,也没以前那么过分讲究了。此时伙计拿着一个青花瓷提梁壶和一个青花瓷盖碗儿过来。
照老规矩,壶里泡着的是君山银针。京师玉泉山的水因为水质偏硬,所以尽管茶馆里什么茶都有,可本地人还是以喝花茶为主。茶水价格高低不等,从一枚大子的碎末到一两银子的新茶都有。那掌柜的又命伙计从饽饽铺那边端了两碟子点心和一些干果,这才笑着躬身离开。
屏风外面,几个茶客正在说魏长生,这让恩海的耳朵就竖了起来。
“听说了没?魏三儿今儿在广和楼登台。”
“咦?不是不让他唱了吗,怎么还敢登台?”
“你那都去年的老黄历了,不让唱的是西秦腔,魏婉卿(魏长生排行第三,字婉卿)现在改唱昆曲了。”
“唔。那怎么着,晚上去广和楼?”
“当然啊!前天我还听他唱了出《铁莲花》呢,过瘾!”
此时茶馆内突然一阵喧哗,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贵客来了。恩海对长随道:“瞅瞅去。”
长随出去很快回来,对恩海道:“爷,是魏婉卿来了。”
要隔往常,恩海必然会出去和魏长生打个招呼聊几句;可他今天约了人,而且还是个熟人,所以只好耐心等着。
过不多时,屏风外人影晃动,一个身穿酱色长衫的健壮魁梧汉子被伙计带着走了过来。恩海也不起身,冲来客笑道:“今儿可晚了,都等你半天了。”
对方不苟言笑,只是拱了拱手道:“有事耽搁了。”
来人正是镶蓝旗的官保。原本脾性根本尿不到一块儿去的两人,因为在富尔丹城俘虏营的日子,算是结下了不错的交情。自从回到京师后,两人隔三差五的就凑到一起喝个茶。
“伙计,先给来碗烂肉面。”官保一屁股坐下,对伙计吩咐道。
“得嘞!爷您稍坐,一会儿就给您端过来。”
等伙计离开,恩海笑问道:“怎么?都忙成这样了,连口碗也顾不上吃?”
官保道:“一大早儿去兵部了。好家伙,从门口都排到东长安街了,饿的我前心贴后背。”说完就拿起块点心吃了起来。
恩海摇头笑道:“早让你节前去的,你就是不听。不说京营扩编,光说那五条大帆船和几百门大炮,多大的油水!啧啧,咱爷们儿跟和中堂没交情,要不也能混个好差事。”
两人闲聊了一会,伙计把面端了来,官保呼噜呼噜的大口吃完,又喝了半碗茶,这才道:“是庆大人的幕僚找我。”
恩海面色一变:“你还想去北边儿?”
“对,这口气我咽不下。不跟他们明刀明枪的打一场,我对不住死的那么多兄弟。”
“哎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恩海用扇子指着官保数落道:“你是在东边败的稀里糊涂,可我在南边看的清清楚楚。这仗没法打!”
“没法打也得打!庆大人说的对,要是再不动手,过几年咱们祖坟都保不住了!”官保放下茶杯,看着恩海道:“我知道你跟十一爷关系好,有他老人家护着你,这次不会让你去北边。不过我这回走后,这一家老小就托付给你了。”
恩海急道:“你这什么话!咱俩什么交情?兄弟,听哥哥一句话,别抢着往前,火枪子可不长眼。”
官保沉默了一会儿,摩挲着茶杯缓缓道:“下个月初动身。到了之后先修城池,明年开春儿屯田。这回可不是几万人的小打小闹了。福大帅正在山东那边整顿绿营呢,听说也要调过去。”
恩海道:“庆大人对你如何安排的?”
官保道:“副将。跟着明军门麾下听用。”
“行,那我就以茶代酒,恭贺老兄高升了。”
官保以前只是个参将,虽然曾战败被俘,不过此人是北归的八旗将官中,少有的没被赵逆打怕的家伙;经常叫嚣着整军再战。
庆桂听说他在东路军遭到炮击时,并未仓皇撤退,而是临危不乱,试图安抚逃兵;于是便点名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