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眼瞅着晏迟持箸,尝了一口厨娘们按照芳期的指教烹饪的辣子鸡,神色里没透出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来,她便只能询问了,晏迟也就把箸子暂时又搁了下来:“覃三娘没有藏私,但厨娘的确天资有限,并没有学到精遂。也就是辛辣的口感虽有,但肉质吃上去却没有覃三娘上回炒的那般酥嫩,就连那道红油萝卜皮,砂糖也加得过多了。”
这话里倒是透出了对家中厨娘浓浓的不满。
但徐娘也甚无奈,叹气道:“郎君是两年前才回临安府长住,虽说官家立时就赏下不少财帛,奈何出众的厨娘却都已经被权勋gāo • guān宅邸雇佣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说起来晏迟家里雇佣的厨娘,身价已经是不低了,只是比起温、唐等等厨娘世家的女伎来多少不如些,就这厨娘还是郑国公府为了结交晏迟“忍痛割爱”连着雇约一齐转送,徐娘“验收”时尝了厨娘的手艺,她的舌头并没有尝出来任何瑕疵,怎奈何晏迟极其的挑剔。
“慢慢再打听着吧,对了,冯家不是眼看就要倒霉了么?他们家的厨娘听说是出身开封唐,和御厨的唐四娘是一脉相承,你记得先下手为强,不过这回得让我先尝味,别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的还是空有其名的人。”晏迟到底还是继续动了箸子,菜肴的味道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他因为学的是堪舆六爻之术和诡诈术,不修道家功法,没法像老师一样不食人间烟火,肚肠是需要肉菜来填饱的。
厨娘的手艺虽然不能称为精湛,做的食物倒也不是难以下咽。
徐娘只听晏迟提起冯家,心里就往下沉了沉。
经过下昼的fēng • bō,她当然明白了谁是被无辜戕害的稚子小儿,而且还是跟她那可怜的孩子一样,同样是被摔死——虽说九皇子此刻或许还未夭殁,但徐娘毫不怀疑晏迟的“卜谶”,她太见识过郎主的手段了。
徐娘依然无法认同牵连稚子小儿,但晏迟对她却是活命之恩,如果没有晏迟,哪怕是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呢,也绝对没有办法替儿子和家人报仇血恨,徐娘懂得不能用自己的喜恶限制恩人行事的道理,其实郎主并没有让她行为违心之事,这已经是照顾她曾经遭遇丧子之痛而痛不欲生的心情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晏迟似乎用后脑勺,就能“看见”徐娘这时复杂的神色。
“郎主其实根本未将景福全这老阉奴放在眼里,今日为何还要留覃三娘和徐二郎双双在场见证呢?”徐娘不敢问晏迟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导致冯昭仪失手将九皇子摔伤,她想罢了罢了,这也不是她能阻止的事,难道为了九皇子这么个和她非亲非故的外人,她反而就该背叛恩主不成?恩主是要为东平公报仇血恨,她太明白心里藏着仇恨的人生活得多么煎熬了,九皇子不仅乃冯昭仪所生,骨子里甚至还流着皇帝的血!
赵氏一门这么多的稚子小儿有哪个得到宽赦了?血债血偿,这么想来九皇子死得不冤,正如恩主说的那样,稚子小儿的性命原本也不比其余人的性命更加高贵,该论的是,应死不应死。
更何况恩主这回,也算救了齐小郎一命,比起九皇子来,齐小郎岂不更加无辜?
晏迟的后脑勺自然“看不见”徐娘的一番内心活动,他端了酒盏,一饮而尽。
方才轻轻一笑:“冯莱和景福全的关系不普通。景福全不是自幼受阉,他的真姓名,是叫范玉骨,为先帝朝护军范柏桑的嫡长孙,范柏桑获罪,范玉骨虽成年却得免死,受宫刑没为宫奴,但他在受宫刑前,却与家中婢女有了苟且之事,那婢女非奴籍所以未受范家牵连,居然替范玉骨生下一子。
但范玉骨虽晓得有后,那时也无法照顾自己的儿子,直至开封城破,范玉骨趁着一团混乱逃出了皇城,寻获自家儿子一起逃难到了临安,后来和冯莱结识,更名为景福全入内廷为奴,但他的儿子,却成了冯莱的族弟,也就是说景福全的独子而今是受冯家照庇。”
徐娘从前就一介“江湖人士”,听都没听说过范柏桑是谁,更不知怎么就落得个家败人亡的收场,她听懂的只是景福全隐姓埋名,必定是因用真实姓名会惹火烧身。
“范柏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他是武将,说起来性情比鄂举还要不知变通,且自己做事也不知收敛,屁股后头一堆的把柄,先帝喜蹴鞠,他却更喜马球,就四处说蹴鞠是懦夫所喜玩物丧志,先帝一生气,就让几个皇子组了伍,和范柏桑领衔的一伍在马球场切磋,结果被范柏桑一伍打了个落花流水。
那时的端王因被范柏桑当众奚落,心里烦郁,喝酒喝多了不慎失足落水,居然就这么被淹死了,先帝于是视范柏桑有如杀子仇人,可不借着几样把柄就被范柏桑治罪了,虽说没有把范柏桑一门的子孙斩尽杀绝,可女眷皆为官妓,男丁尽受宫刑,范家可不是只有范玉骨一人做了阉宦,但活下来的就只有他和他免受宫刑的独子了。”晏迟吃了几箸佐酒菜,再饮了一盏清酒。
他说的是好几十年前的旧事,情绪当然更加不存在任何波动:“先帝把范门恨之入骨,范玉骨若是不隐姓埋名,哪里有擢入内廷局的幸运,不过这阉宦还是有些手段的,很能察颜观色迎合君心,而且实际上虽然是助冯氏母子夺储,表面上却让官家和罗贵妃都相信了他不曾暗藏私心。
也唯只有我,能够把他和冯莱私底下的勾当摸察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事自然难以找到证凿,我也没法子拆穿景福全的真实身份,暂时没法将他也赶尽杀绝。”
开封陷落,连皇帝太子都被辽人掳获,多半的宫人宦官也都一齐做了亡国奴,便是有跟景福全一样趁乱逃出宫廷的,多半也都害怕被追究个“叛逃”罪,便是来了临安,也不会再自投罗网再为当今圣上建立这新朝廷的使唤奴。景福全从前在汴京皇宫里只是一介最低等的宫奴,光是生存已然不易,自然是活得悄无声息跟隐形人无甚差别,晏迟之所以能摸清他的底细,确然费了不少心思且还有耐于机缘巧合。
可证实景福全的身份却几乎没有可能了。
“冯莱兄妹两个这回的罪行,并不够诛连满门,他便是揭穿景福全的身份也不足够换他一条小命,留下景福全,景福全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必定会带携冯家其余的人。所以景福全这个后患,还必须得存在一阵。
我今天留徐二郎和覃三娘下来,倒没想过要利用徐家,只是覃三娘毕竟被卷了进来,她肯定不会隐瞒她家祖父,覃逊这老狐狸也知道我的意思,我为他摘掉一口黑锅,却忍不下被他家孙女白白利用这口恶气,莫须有的名单我不急着找覃家索要,景福全这祸害他得想法给我剪除了,要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景福全连着覃相邸一齐迁怒,他休想袖手旁观。”
晏迟单看芳期那番鬼祟的态度,就料中她绝无可能跟覃逊坦白,承认她已经把覃逊给“供认”出来,晏迟倒没有把芳期往绝境里坑的想法,不得不说这都是考虑芳期的生母毕竟是妙音仙的缘故,他才不直接和覃逊交涉——碰巧,这回为了除冯莱兄妹,前往富春,受襄阳公夫人所托刚好和芳期再次“邂逅”,随口便邀了芳期“共淌浑水”,更巧合的是今日芳期竟然再度送上门来,晏迟又哪会拒绝把她往浑水里又拖了一把。
在这位看来,芳期还真是自找麻烦,时运不佳得很。
“九皇子是当真药石难医了么?”徐娘又问,问完却立时省悟她这话恐怕会造成郎主的误解,忙不迭地解释:“奴并非同情九皇子,只是……郎君已经说了占卜为死卦的话,倘若事态进展与郎君的卜谶有异,恐怕景福全便有时机中伤郎君。”
“徐娘,我可不是真神棍。”晏迟微微一笑:“我虽没学成老师那样神机妙算,卦卜一个羿姓小儿的祸福对我来说还不算难,且我筹备这么久,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推进计划,也的确是看出冯莱兄妹二人到了背运之时,冯氏若真当运,九皇子经她一摔或许没有性命之忧,但她要失时,必定造成让人难以预料的恶果。这就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说当人背运就一定有血光之灾,可背运之时却经不起有心人的算计了。”
今天他行占卜,确断九皇子为灾煞所累,却无福履庇佑,确是大凶之卦,必死无疑。
九皇子之所以挨此一摔,完全是因为冯氏想利用九皇子争取见圣,好推行冯莱和她商量的计划,重新获得官家信任,九皇子被累夭亡,不再需要晏迟再有动作,早就对冯氏磨刀霍霍的皇后和贵妃,也一定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把冯莱兄妹置之死地。
这又岂能不应晏迟“自作孽不可活”的卜谶?
他的杀戮已经正式开始了,冯莱和冯氏的人头,只不过是他开刃的工具。
这个世道其实也不存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晏迟仰首再尽一杯酒,眼里如伏阴霾千丈、寒霜万里——还得看我晏迟,打算让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