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自来不禁海。
也因此沿海州县商贸往来兴盛,百姓生活富庶,本来能够官居乐业的情况下百姓们才没和朝廷对抗的心思,但则这毕竟是一个存在尊卑等级的时代,又兼自从开封沦落之前,官场腐败已然恶化,羿承钧登位初期为了巩固他这临危而自拥的君权,倒是下了些力气慑除州官县令鱼肉百姓的风气,可是当他的帝位得以巩固后,渐渐习惯了身为君主的优越心,听不进逆耳忠言,开始任用专会说顺耳话的官员,于是党争之势不绝,官场腐败之风卷土重来,平民百姓多少就会受到压迫剥削。
虽然有压迫的地方往往就会有反抗,不过被逼得走投无路者往往都是些弱势底层的劳苦民众,他们便是有反抗的决心也并不具备推翻剥削阶级的能力,这些年来,不过也就是发生过几起暴力抗法的事件,以抗法者一败涂地自遗其罪告终,从来没有真正酿成过逆乱事件,在这回南剑民乱事件之前,闹得最严重的“匪祸”,也无非是有一年湘阴县令,因包庇当地乡绅之子殴shā • rén命,结果那受害者的家属,被殴死之人的老爹愤而报复,数十日伏窥,竟被他找到机会刺杀湘阴令得手,而后逃之夭夭的事闻。
所以当南剑北复军公然在福建树起反旗,直斥羿栩先有弑父弑君之恶,再犯弑母杀侄之罪,又有纵容贪官、草菅人命诸多罪行,喊出要倒昏君立正统的口号,一时之间自是让朝野震惊,而这起叛乱,起势是在荧惑守心显生之前,这更让不仅是文武百官,甚至连平民百姓都惊惶难安——
贵妃为不祥之人,生下残障之嗣不可怕,皇嗣断绝,但不会缺乏继位储君,便是洛王、淮王这两个天子的血亲手足无一诞有子嗣,宗室也有羿姓子孙,卫自立国以来,天子无嗣过继侄儿为皇嗣的事已有先例,心有戚戚的唯天子一人,总之这并不能成为满朝文武和万千百姓共同的忧病。
可荧惑守心显生,紧跟着南剑州就生反乱,这岂不应正了预兆战乱、死亡的灾异之象?!
纵然其实不少人心里明白,一州的乌合之众叛乱而已,朝廷平乱不在话下,但谁敢肯定北复军的公然称反不是乱变的开始,这起反乱被镇压后天下就能恢复太平?当然会有舆情指向天子羿栩,质疑羿栩不被废位,战乱就不会结束,死亡的阴影会一直笼罩着大卫的治域。
正当羿栩举棋不定时,噩耗接踵传来,却是汀州、漳州竟然也有不少民众自投北复军,州县官员虽察觉后设关障阻止,这些民众却冲破关障义无反顾加入叛军,南剑州关闭城门,已经俨然如同自立于大卫治外之城。
“官家不可犹豫了!!!”因为构杀晏迟未能得逞,一度垂头丧气的司马修此时也不能在家中继续“养病”了,他心急火燎地入宫,摧促天子立即下令征调邵武军往南剑平乱,福建海上贸易兴达,自大卫立国便设有邵武、兴化二军负责督防,事起南剑,为遏制变势,当然是征调二军平乱更加及时。
为了说服羿栩,司马修也是极尽所能了:“那伙叛军逆徒,推出的是宫人梁氏之父兄煽生悖论,意图坐实梁氏是被冤害,官家若不将之打成叛党,消息传至辽国,辽廷岂不也会质疑辽使意图掳害洛王妃一事亦为栽陷?!”
羿栩当然明白司马修言之有理,但他这时却信不过司马修的建议了,两眼直找晏迟。
晏迟人就在议室,当然轻而易举就被“寻获”,既然都已经和羿栩对上了眼,他也就不再缄默了:“荧惑守心之象,非临安臣民目睹而已,原本荧惑星留显心枢,预示的便是祸斗哀亡,官家此时用兵,越是好如应验灾示,即便是平息了南剑变乱,恐怕也无法安定人心。且南剑变乱已生,事闻还哪里能够掩藏?辽廷势必将闻,不管官家是否承认宫人梁氏乃被辽使灭口,辽廷都会借此时机发难。”
“晏无端,你反对平乱,难道是想任由那伙乌合之众成势,祸及社稷?”司马修怒道。
“三郎,你不要再任性,听无端细说!”羿栩已经觉得火烧眉睫,着实坐立难安,哪里还有耐烦心听这无谓的口舌之争,也就是冲司马修尚且还只是轻声斥责,要搁了别个,恐怕早就怒斥驱逐了。
晏迟自然不会在意司马修,继续道:“因生荧惑守心之象,此时势必不能用兵,如此臣方可以将此灾异之象,解释为是上苍示警,虽伏祸变,但并非不能化除,力图镇定人心。但当然,南剑州变乱不能置之不顾,不能用兵,只能靠恩服罢息争斗,臣可请旨,往南剑州说止争乱,不过需要官家配合。”
“晏无端你是想说你用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说服那起乱党自缚候死?”司马修冷笑道,有如听到了世上最荒谬滑稽的笑话。
“我又不会妖术,哪里能让这么多人自甘寻死。”晏迟道:“不过这起叛乱,究竟是因何而起,如今尚不可知,我只能笃断的是,绝对不会是像表面一般,当真只因宫人梁氏的父兄振臂一呼,就有那么多人愿担人头落地的风险,为素不相识的人沉冤得雪而赴汤蹈火,知道他们的诉求,才有谈判的余地,但结果当然无法促使这些人自投罗网,所以官家先要配合,答应如果北复军能罢止干戈,官家可既往不咎。”
“准。”羿栩一息都不曾犹豫。
不动兵戈,就能平息变乱,这无疑就能证实荧惑守心虽然显生,但并不是预示着大卫江山必亡,他这个君主至少在国师的辅佐下,还可能力挽狂澜,上苍只是示警,并不是对他的宣判。
“臣要使叛众信服,获得与其谈判的时机,自然需要官家先宣示天上,予以臣完全信任,那么当初咬定臣为杜撰天意,诅咒君国那位所谓的大能之士……”
“朕即下令将李祖继明正典刑!”羿栩更加不会犹豫了。
司马修也是一声都不敢吭。
他当然心知肚明,那李祖继不过是眼热大卫国师的权位,其实和晏迟无怨无仇,为了趋附他才和晏迟为敌,结果现在是替他背了黑锅,晏迟险遭冤杀一事必须得有人承担后果,这人不能是天子,不能是他自己,除了李祖继外无一合适。司马修并非不讲道义的人,他承认自己这回把党徒推入来替死极不厚道,可谁让李祖继先辜负了他的信任呢?
做为祛罢宫的住持,明明声称道术高强甚至以有给人续命的手段,哪晓得连荧惑守心的异象都无能观测,还一口咬定晏迟是个半桶水,如果他不曾高估李祖继低估晏迟,怎会错失这回天赐良机功败垂成?
今后是再也不能质疑晏迟意图复仇,意图谋逆弑君了!!!
司马修眼见着天子只顾和晏迟商量如何应对局势,根本就不愿再听他的建言,干脆告辞,他也不急着回家,直接就去了淮王府,一问,得知淮王府正在招待外客,司马修并不细问来客是谁——淮王自来就不喜过问朝政,也从来不爱和权场中人来往,交道者都是些闲人,多数也都与司马修熟知。
结果一见,来客还果然就是个熟人。
司马修径直坐下,斜睨着熟人:“官家这几日心绪急郁,穆郎却有闲情出宫饮酒闲谈来。”
穆清箫虽是经司马修点了头,才被荐入宫中陪侍于君王左右,但他却一点都不领这位的情,寻常本就没有主动和司马修来往,此时听了这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更加没了好脸色,把酒盏一扔,也是霜眉冷眼:“穆某又非朝廷命官,替官家分不得忧解不得愁,无论何时都有大把闲情,只明明没有犯法触律,拜司马舍人所赐却如阶下之囚无异了,除了皇宫,也就只来得淮王府。”
“你!”司马修本是已经拿起了酒盏,也气得顿在了酒案上:“真是不识抬举!”
眼见着两人就要争吵不休,淮王习惯性地做起了合事佬,先是劝抚穆清箫:“小穆勿恼,三郎言下之意乃是官家视小穆如知己,如今官家正遇烦难,宫中也难有能够开解之人,唯有小穆还能宽慰抒解一二,三郎,今日其实是我约了小穆来家小坐,也正是提醒他在此非常时刻理当多多劝慰二哥。”
原本淮王和穆清箫也不算酒适知己千杯少的挚友,有了司马修这么个败兴的人在座,任是淮王一直竭力地活跃气氛,这场酒席终究是越喝越冷,淮王无奈地送走了穆清箫,回来时已见司马修干脆横在了榻椅上,他摇了摇头,将熏笼往榻椅边移了移,踱去一张绣墩上坐下:“三郎心里不痛快,偏和他争执有什么意思,我看小穆的模样,并不是跟你我一类人,颇是抵触我们将他荐给二哥的用意,倘若要说服他一直在宫里陪侍,怕还不容易的……”
“惯得他。”司马修干脆仰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睁开眼,望着暖室里开得极高的天窗,满脸都是不耐烦:“你当他真介怀为君王之侍?他啊,只是不愿成为周郎的替代而已,也算他有几分心性,反而引得二哥欲罢不能,咱们荐他入宫,并不图他什么,为的也是二哥能有个伴儿,不至孤寂,犯不着冲他低声下气的讨好。”
“我不是讨好他。”淮王叹了一口气:“三郎因这回之事……彻底开罪了晏无端,虽说二哥不至于责备三郎,我就担心晏无端会侍机离间,有小穆在宫中,日后多靠他提防。”
“倒是不能让我们的人,结果被晏迟笼络。”司马修听见晏迟两个字心口就犯堵,躺着连气都不顺了,干脆坐起来,还把拳头捏得噼啪响:“我真是太低估了晏迟,这回,被他算计了,他利用了荧惑守心之象,逼我先使出杀手锏,好废了我手里最有可能将他置之死地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