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希塔里安心事重重地下楼梯,心事重重地吃早餐、洗衣服、磨豆子,再心事重重地打开果酱瓶,倒进秃头的盘子里。见得此景,布朗尼小妖精剪刀发出一声抽噎。
“噢!”她赶快抬手,发现食物妖精面前摆着一根肉骨头。“对不起。恐怕你们今天得换盘子……呃。”“剪刀”嫌弃地飞到一边。“好吧,还是讲究一点为好。于健康有益。”
秃头摇摇尾巴,埋头舔食果酱,似乎并不介意。它尝了几口,欢快地将早餐全吃光。
剪刀哭得更厉害了,糖浆滴下来,也被秃头吃掉。或许后者垂涎的不只是它的早餐。希塔里安转身打开柜子,想找些食物妖精能补充的甜食。
“怎么回事?”穆鲁姆问。他被厨房的动静吸引过来。
“一点小麻烦。我放错了盘子。”
“直接换盘子不就行了?”
“你和它们说去。”柜子里东西太多,希塔里安放弃了寻找。“我要给露丝送饭。”她选了一碟樱桃。
“我一直想问,你姐姐怎么在梦中吃东西?和火种魔法有关?”
也许真有那种神秘罢。对从城外流浪而来的无名者来说,使用天赋比职业魔法更得心应手,因此称其为火种魔法。但在拜恩点火的神秘生物,其选择的职业往往取决于天赋,火种魔法将是职业的一部分,二者不分彼此。
“猜对了我就告诉你。”希塔里安做个鬼脸。没人会相信,我用一卷圣经给露丝送一日三餐。
不过莉亚娜女士说,这其实毫无必要。姐姐在梦里很少消耗身体中的能量,结社会定期派人前来,给她服用炼金魔药。
魔药是她从没想过的东西。在医院实习前,她甚至没接触过……有些魔药能救人性命,有些却能致人死地。青铜齿轮提供的自然是前者。莉亚娜女士说,喝下魔药就不用担心饿肚子,它既有营养,又让人满足。即便如此,希塔里安依然坚持给露丝送水果,但她只能把东西的模样带到梦境之中,醒来时自己吃掉。
很快我们连水果都没有了。希塔里安心想。她悄悄关门,以免穆鲁姆发现这点忧虑。做夜莺时,希塔里安已学会如何控制情绪……
……直到她走进房间,发现有人坐在床上。
盘子摔在地毯上,樱桃滚了满地。一时间,希塔里安没法思考。“露丝?”她难以置信地说,“你醒了!”
姐姐屈着膝盖,脚丫搁在桌子上,两只手笨拙地摆弄鞋带。她扭头看希塔里安,露出美丽的笑容。这份美丽中有种怪异感,源于她幼年被高烧损坏的大脑,但无论如何,她终于睡醒了。
“希塔里安。”她张开手,“希塔里安!”
她不会回答我。希塔里安感到泪水流过腮边。但这样就足够了。“你醒了。”她简直语无伦次,“诸神保佑,你怎么办到的?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希塔里安!”
姐妹俩拥抱在一起,或许是希塔里安单方面抱着露丝。她漂亮的姐姐只知道指着鞋带,冲她傻笑。“光脚。”露丝说。
梦中回忆涌上心头。我简直像正在做梦!希塔里安抓住露丝的肩膀,试图探查她的身体状况。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穆鲁姆带着秃头闯进来:“希塔里安?发生……”他的后半句话咽回喉咙里。“诸神保佑。”
“狗!”露丝大叫着冲向秃头,差点把希塔里安带倒。多亏斑点狗主动跳上床,让她抱在怀里。
希塔里安赶紧给她穿上鞋,以免她像秃头一样在地上乱爬。原本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习惯了露丝安静甜美的睡颜,如今姐姐的举止展现在穆鲁姆面前,希塔里安心里忽然不太舒服。
“稍等。”她尴尬地说。
“我来帮你。”男孩却说。他走到希塔里安身边,给露丝系好鞋带,还趴在地上捡樱桃。“幸好有地毯。”他感叹道,“否则盘子碎了,就太危险了。”
“不会的。露丝很幸运。”
“看得出来。”他摸了摸露丝的头发,“我们该给她洗洗头脸。”
“我自己来。”
“我担心你错把热水拿成果酱,还是我们搭手吧。”穆鲁姆做个鬼脸,“你的小水盆放哪儿去了,希塔里安?”他转身去找洗漱用品。
希塔里安为他的举动而羞愧,还一肚子激动,顷刻间不知该做什么好。她捂住脸试图冷静,但夜莺经历锻炼出来的自制力统统不见。说到底,我真的有什么控制情绪的能力吗?她不禁笑了。
“希塔里安。”露丝说。
她忽然放下斑点狗,挺直腰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上,把两只刚穿好的鞋子送到妹妹眼前。“希塔里安。”
一阵古怪可笑的感受涌上心头。希塔里安从没见过露丝这副模样。姐姐确实听话,但举止一点也不乖巧,她不懂得怎么讨人欢心,只凭本能行事。在梦中游荡时,露丝无数次踢掉鞋子,在泥地上乱爬乱跑,希塔里安任由她撒欢,但那高塔学徒每次露面,都坚持给她重新穿上,好像这样有什么帮助似的。久而久之,露丝竟学会了在被系鞋带或套袜子时安静等候。
仿佛是一千年前的记忆。希塔里安心想。在我成为结社夜莺之前。“纹身”死在安托罗斯大教堂后,黑骑士亲自将她和蕾格拉带回了拜恩。学派会认为我们死了,在战争中送了命。
她不敢去想尤利尔的下落。至今神秘领域没有他的死讯,无疑能从侧面佐证他还活着……但从那以后,希塔里安也没在梦境见过他。
“希塔里安。”姐姐呼唤。
她回过神。“下来吧,露丝。”恐怕不会再有人坚持给你穿鞋子了,但没关系,阁楼的每一寸地面都铺着地毯。“我得把消息告诉导师。等你梳洗后,我们出门去。”
“希塔里安。”露丝一动不动。
“怎么了?”
姐姐没回答。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婴儿般好奇地打量四周。她的模样仿佛身处陌生环境。最后,她捧起手,似乎要献上鲜花,或是祈求洗礼。希塔里安抱起秃头,以为她在找斑点狗。“这儿。”
“小。”露丝推开秃头,“小。”
比狗更小。“花?我们不卖花了。”露丝双手捧过的小物件可不多,她往往会把东西用力挤压,抓到变形。希塔里安只能想到她们在四叶城卖过花。
“丑。”
“比花要丑?还是和秃头比?”露丝不理解地望着希塔里安。好吧,这种比较对她来说太困难。“什么东西?”这她也说不出来。
这时,穆鲁姆已端来了水盆。毛巾被他搭在肩膀:“准备好没有?”
希塔里安扭过头。但就在这一瞬间,男孩把水盆猛塞给她,反手扯下毛巾,朝露丝挥去。布片扫过她的脸,从手指上一掠而过。
热水溅出来,淋湿胸前衣服,希塔里安抽了口气。她尚未反应过来,穆鲁姆已松开手,将毛巾远远丢开。
紧接着,一只拳头大的蜘蛛从毛巾下钻出来。
希塔里安吓得“咝”一声吸气,穆鲁姆抄起盆泼过去,水流把蜘蛛冲了个跟头。正当他要把水盆扣下,秃头忽然窜过去,一口咬住它,囫囵吞下肚。
“那儿来的虫子?”男孩嘀咕。
“我不知道!”希塔里安叫道,“它还吃了!”
“只是小虫子。”穆鲁姆不以为意。“秃头,过来。”然而狗儿没有听令。它慢慢后退,接着一跃而起,跳出窗户。男孩追到阳台,只见斑点狗一瘸一拐地钻进灌木底下。“奇怪。也许它吃坏了肚子。”他拧起眉毛,“希塔里安?”
希塔里安却没那么乐观,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告诉她秃头不会回来了。她感到逐渐升起的悲伤,但更多则是恐惧。她的手脚一片冰冷,眼睛死死盯着露丝。窒息感在肺里弥漫。
姐姐好端端坐在床边,保持着捧心的动作,只面颊有一道垂直的反光,似乎在随呼吸摇晃。蛛丝。
比狗更小。希塔里安心想。又不是花,因为它比鲜花丑陋。她要接住的是一只蜘蛛。她用手……
“希塔里安?你吓着了?”穆鲁姆已重新打水回来,让棕仙帮忙清理满地狼藉。他注意到林戈特姐妹的怪异举动,但无法理解。说到底,他虽属于无名者,本质上还是凡人。
“你带露丝去一趟医院。”希塔里安对穆鲁姆说,“我去把秃头找回来。”
“你不认为这样分工不合理吗?”
“不。你和露丝一起。她很幸运。”她抓住男友的手,“听我说,穆鲁姆,绝对不要离她太远。绝对不能!”
“什么?”
“有人盯上了我们。”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属于夜莺的直觉,守夜人的直觉。我是他们的一员……“拜恩中的人。”
“因为一只蜘蛛?也许它只是来告诉你房间里长虫子了。”
“这是露丝告诉我的,不是蜘蛛。”她是我的幸运星。从圣经之事后,希塔里安就明白永远不要忽略姐姐的异样。幸运是露丝的火种魔法。“但蜘蛛也很重要。我会把它们找回来。”
男孩有点被她影响了:“好吧,你自己走?会不会有危险?”
“这无法避免。”希塔里安也怕得厉害,但好在她身处拜恩,不是寂静学派和反角城。拜恩是结社的核心,将有人保护她。
“不如我们去找莉亚娜女士。”穆鲁姆建议,“让她拿主意。”
希塔里安咬住嘴唇。
“莉亚娜女士受了伤。”她终于告诉他,“就在今天凌晨。青铜齿轮派人传来了消息。”
男孩抓住她的手。“难怪你这么心不在焉。”他把她搂在怀中,“听你的,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道分两头,最终在导师宁阿伊尔的医院集合。见到希塔里安怀中的秃头,穆鲁姆瞪大了眼睛。
“诸神在上。”他望着那堆瘦骨嶙峋的皮毛,“你找错了,希塔里安。这不可能是秃头。”
“我发现它时,它正在吐网。”希塔里安掰开狗儿的嘴,露出黏连的蛛丝。她搓了搓手套,展示粘性。“显然那东西还没死。”
穆鲁姆后退一步,撞上露丝躺倒的病床。
“别担心,守夜人做过处理了。”宁阿伊尔开口。
希塔里安的导师,这位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是个自然精灵。她有一头绿色长卷发,眼如翡翠,手指像艺术品,但疲惫和忧郁堆积在她的眉宇,使她憔悴而冷淡。导师接过秃头时,斑点狗颤抖起来,脊背上符文闪动。
下一刻,院长把手指插进了秃头的胸腔。
希塔里安听见穆鲁姆发出一声祷告。她目不转睛,盯着宁阿伊尔的动作,无甲的指节在肋骨和脏腑间穿梭,灵巧地解开勒入血肉的丝线。蛛丝一圈又一圈,聚积在她的掌心。
“拿根棍子来。”导师命令。
希塔里安将一柄长勺递给她。宁阿伊尔将线缠在勺柄,卷成线筒。最后她用力一扯,拽出吐丝的蜘蛛。
“好狗儿。”精灵院长把线筒连带蜘蛛丢进水桶,“保护主人是它的职责。”她摸了摸秃头的脑袋。“拿走。把后腿接上,它今晚就能活蹦乱跳。你应该可以处理这点小伤。”
“那东西是什么?”希塔里安边清理狗嘴上的蛛丝,边询问。
“我们急缺的物资。”
希塔里安没听懂:“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