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仰面说这些话时,那张苍白小脸上所绽放出的光芒,令产屋敷圣哉片刻失神。
你无法形容心脏陡然收缩的感觉,像是坠入深渊,又在下一刻飞上云霄。
一直到回到暂时休息的禅房,望着桌上的长颈花瓶发呆,产屋敷圣哉才从这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回神。
“铛——”
远处山头寺庙的钟声回荡在宅邸上空,漫长的通夜已经过去,而到了巳时结束,父亲大人的葬式就将开始。
他目光怔怔地低头、捋了一捋皱巴巴的袖子,沾染了朝雾的衣衫冷冰冰且沉重,而在其下,静坐一夜的身体疲惫不堪,肌肉、骨骼、脏器、乃至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被碾压过一般。
独自坐在屋中,女孩身上的香气依旧固执地残留在黑发小主公的怀中。
他像是想收拢那些脆弱又单薄的气息,而紧紧握住五指,一动不动地挺直脊背。
而在对面的鬼杀队主母眼中看来,这即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了。
清晨时分,母子二人分坐在案桌两边,雾气浮于窗棱之下,院内一片空寂,悠长的钟声结束,这种无言的对峙才总算被打破。
“圣哉,我的儿子,在你父亲还在世之时……我从未对你提出过任何要求。”
相比在葬礼上登场时的端庄优雅,在私下里,做母亲的人,面容却倏尔变得虚弱苍老起来。
同样没有换过的漆黑留袖,女人在这一夜中,也未曾沾过被褥一下。
她轻轻开口,没有强硬跋扈的指责,没有对于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反抗自己的愤慨恼怒,她以对待与自己同等人的商量态度,陈恳地措辞道。
“如今,鬼杀队中只剩下你我和各位剑士们,恶鬼们又已经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光彦哉大人的死讯,现下正虎视眈眈找寻我们的踪迹。
在这危急时刻,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作出决定,而保护你,顾虑你的未来,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憬愿。”
以往父亲还在时,产屋敷圣哉对于母亲的印象一度是沉默无声的。
同样出身于放生族的母亲,就仿佛一个纯白的影子,落后一步站在父亲身旁,永远无声又伟大地支持着父亲和他。
直到现在,直到一切改变。
意识到接下来对话的主题,黑发的小主公放在膝上,想握住什么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
“那个名叫「澪」的孩子,我也从光彦哉大人口中听说过,更明白你对她的感情。
她是个温柔、又坚强的好孩子,更是能够让挑剔的你属意、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但却不是一个能够陪伴你成长,不是一个能够长命到诞下产屋敷下一任继承人的正确人选。”
“正是因此,在那时,我还是替你选择了放生茧。”
“我的生命……不会长久,总有一日,我会跟随光彦哉大人的脚步离去。
但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够看到,你的身边站着的,是一位美丽健康、能够长久陪伴你走完、我所看不见的旅程的女性。”
母亲大人悄无声息地凝望着他,盘在脑后的银白长发,些微散乱地落在颊边,她的面容与放生长姐如出一辙的精致端庄,一双暗紫的眼瞳似风中的烛火。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如惊雷闪电般击中了产屋敷圣哉的心,令心思敏感的黑发男孩浑身一颤,眼瞳陡然缩紧。
“圣哉,妈妈说的这一切,用你的眼睛,早就能够已经预见了吧。”
拥有「先见之明」的产屋敷的继承人,千年来,通过那双眼睛,曾避过无数次恶鬼袭来的灭顶危机。
同样用这双眼睛……看见的未来。
“那个孩子……万中无一,千真万确的诅咒之子、禁忌之子,是绝对……绝对无法收获幸福的。”
绝望的、仿佛黄昏之海的未来。
“即便如此,也要赔上产屋敷一族、赔上整个世界的命运,倾倒一切与她共同沉沦么?”
——
放生澪站在门外。
小姑娘带了自己的小包袱,换洗的衣物,一点果腹的食物,那根褪色的发绳,还有包好的结铃。
她带着一切、也是仅有的一切,跟茧和父母道别。
“我要出发前往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子时时分,放生夫妻已经结束葬式、上床休息了,这两日十分耗费心神,儿女小辈之间的事情、两个家族的联姻事宜更叫人心力交瘁。
夫妇两打算好好休息,明日回程的,点燃烛火,就见到了跪在门口的小女儿,以及缀在身后赶来的一脸茫然急切的大女儿。
茧的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银白的长发散落一肩,在冬夜中冷得小脸苍白,声音也在打颤,站在身后,眼中的慌乱怎样也藏不住。
“……我、我拉不住妹妹。”
小女孩跪在她身前的走廊外,跪得标准极了,相比睡梦中惊醒的胞姐,她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服饰,甚至缠了个防风的头巾,只有几缕碎发从头巾中漏出来,指尖相对撑在地面,小脸深深地低下去。
声音从地面传上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只是临行前想向你们道别一声。”
拉开樟子门的两个大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就好像见到了鬼一般,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脑中无法转过弯来地怔在当场。
在父母们的印象中,他们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坚定,一意孤行,自她眉宇间坚毅的神气里令人联想到了,这些不曾出现、也与眼前这个孩子绝对沾不上边的词。
她跪在门后涌出的光线下,身形小小的,越过空间时间,有一股不知名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似的。
说完这些话,放生澪便拍了拍衣摆站了起来,她最后看了三位家人一眼,在他们没能反应过来之前,挥了挥手地跑走了。
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的,就这样迈着小小的步伐钻入了夜色之中。
从身后的院落里,后知后觉地传来了茧的哭声。
孤零零的,空落落的。
一莲托生的双子亲密无间、血脉相连,视野外,这个无比软弱,好像没有人依靠就不行的妹妹,怎样也捂不热的妹妹,在离开时却又那么决绝。
对她怀抱无可比拟感情的胞姐,到最后也没能够亲口对她说出“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放生澪侧耳听了听,像是感觉有些冷地拉紧了身上的小包袱,到底没有回头。
·
产屋敷圣哉院子外守夜的剑士,是曾与放生澪见过面的炼狱真寿郎少年。
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她便进了院子,来到了圣哉的住处。
越往里面走,放生澪的脚步便愈轻快,穿越迷宫一般的鬼杀队总部时的疲惫,在站在窗外的那一刻,全都一散而空了。
那朦胧的灯火,就好像伫立雪原中唯一的灯塔,牵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用思考。
庭院深深,树影摇曳,干枯的藤花枝干嶙峋盘踞在花架之上,四际幽寂十分,只有夜行鸟类的振翅声偶尔打破寂静,遮蔽月影,向着夜空飞远。
夜色将周遭景致染作深沉的黑蓝色,一湾浅浅的水池倒映着粼粼月光,照出了白发女孩的身影。
她仿佛幽灵般自池畔走过,上了走廊。
屋内的灯光透过纸制的窗,照亮了女孩柔软的脸庞,将她的眼眸点亮。
放生澪站立到了窗下,踮起脚尖,抬手、敲了敲距离自己足足高了半个头的木质推窗。
“……”
等待的期间,她艰难地攀住窗台,慢慢叹出一口气,吐息在冬夜中也化为了白色的水汽。
等到白雾完全消散,窗后才终于显现出了男孩的身影。
产屋敷圣哉隔着纸窗伸出了手,他的身形被灯光扯得朦胧,纤细的五指印在障子纸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澪……澪,是你么?”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然而闷闷的,就好像生了病的。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