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自己的眼睛,不会变成和常人一样的黒棕色时。
难过无以言表。
·
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就无法避免与人接触。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那时,她已变得无法走出神社的门,唯一的朋友是供奉在此的人形娃娃——用早逝孩子身体的一部分所制作而成的人形玩偶,一颗小小的牙齿,一块泛黄的骨头,以及一小撮束起的头发。
她们的名字被写在人形上,就变成了澪最初的朋友。
她每日都抱着它们,缩在神社的楼梯下,等待夕阳落下。
那是无与伦比的夕阳,降临下来的光辉简直就要将这具人类的身体融化掉一般,她是如此专注于天空中变幻着的霞光,并为之深深着迷。
无论从那个方向看,将要淹没一切的感觉不会变。
只有此刻,内心才会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村中的孩子看到她出门,都会嘲笑她。
即使门外空无一人,她将脚迈出一步门槛,也会觉得胸闷气短,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嘲弄她的头发眼睛,一副短命鬼的模样;嘲笑她无父无母,天生就是禁忌之子。
嘲笑化作盘曲的荆棘,几乎使人无法呼吸。
站在路上,坐在河边,躺在床上的时候;遮住双眼,紧闭嘴巴,捂住耳朵的时候。
在这被昏红的夕阳、人偶、血,所充斥的童年里,能够想起来的,尽是些散发着霉味的痛苦之事。
年幼的孩子是如此渴望能够得到来自亲人的安慰,并将希望寄托在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姥姥身上。
即使得到的全是冷漠的目光,也乐此不疲、怀抱希翼地凑上前去。
完全就像是被人踹开一脚,却还赶着摇尾巴的小狗一样。
——唯一亲人对她的恶感仿佛与生俱来,就好像自己的外孙女从诞生起就已经是个祸害了,是个不值得原谅的罪人了。
巫女的修行完成得再好,能得到的也只有冷淡地颔首。
一次次伸出地、想要握住对方的手,一次次落空;无数次摔倒在地,抬起头望见的,就只有老人的背影。
慢慢地,放生澪也明白自己是不受期待、就擅自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了。
她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已经命不久矣。
虽然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命不久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无法呼吸,无法下地,无法再受欺负,无法再一个人看夕阳。
「我要就此溶解在其中了。」
每当她这样想时,心里就又止不住地开心。
「这样也不错……」
——
恶鬼丸问她:“你真不怕死么?”
白发女孩已逐渐呼吸不过来,更无法回答这句话,身体沉重得只想要躺回到地上,再也不起来。
然而恶鬼已死死捏住她的肩膀。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呼吸轻轻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似的,脸蛋在血污掩盖下更透出一种引人生怜的稚气。
即便是刚才说了那么恶毒的话,但叫任何一人见了她这副模样、都无法再升起半分愤怒的心思了。
谁会跟一个快要死了的小孩子闹脾气。
虽然恶鬼丸不是人,更吃过无数跟她年纪一般大的孩子,但也觉得可怜啦。
它望着女孩那苍白的小脸,善良地想道:
你既然那么想死,我势必是不会叫你死的了。
它要叫她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从而,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为自己今天的言行所后悔一辈子。
·
恶鬼丸就依旧带着她走。
他真在山里找到了一处温泉给澪洗澡,落叶落满了池子,在深山老林里面,还颇有几分风雅。
白发女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许多,虽然仍旧对他恶语相向的。
说来奇怪,那样重的伤,恶鬼丸以为她多半会死在路上的,还在思考,要不要抓个医生过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女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慢慢地也恢复了精神,如果不是品尝过她的血,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人类了。
只是,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怕死,还是怎的,在那之后,她也依旧对恶鬼丸颐指气使,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抵触与厌恶。
不管是洗澡还是吃饭,都要恶鬼丸滚一边去,不准看她,每次还都是用的命令的口吻。
说实话,她洗过澡,恶鬼丸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漂亮到叫人怜爱的那一类女孩子。
仅仅只是看着,就愉悦心情了。
如果恶鬼丸有女儿,大概也跟她一样大吧。
而且,她的气味实在是太香了。
恶鬼丸搜肠刮肚,要找到自己不杀她的理由。
当她靠近,那种香气就仿佛坍塌的云一般倾倒而来;当她走开,又化为四散的烟雾流散开去,许多次,恶鬼丸都要控制住自己的食欲。
因为,每当他向着女孩流露出些微的饥饿时,从她那双深红眼睛里,都会透露出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拥有的阴冷与鄙夷来。
就好像……就好像那位大人一样。
当然,这种错觉也只存在于短短一瞬。
总之,每天恶鬼丸都要在心中重复无数遍她的优点,才能够压抑住不吃掉对方的冲动。
另一方面,为了控制吃掉她的食欲,它又不得不捕捉更多的人类,比以往还要多一倍的食物,去填补始终在抽搐着的胃。
它喜欢一边盯着白发女孩的脸,一边进食——那会令恶鬼丸感到胃口大开。
长此以往,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斗争,最终果然还是他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