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下一刻,在摇曳的烛火当中,白发少女的脸上不觉微微笑起来,那笑容虚幻而不真切。
几缕鬓发散乱地落在颊边,她的脸庞依旧病态、因长久待在阴影下,而呈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但是在那双眼眸深处所燃起的光芒,却又那样柔和明亮,使得那张虚弱的面容,都因此而重新焕发生机。
放生澪在心中默默纳罕道,咀嚼着这份苦涩的喜悦。
「我是疯魔了么……」
「我为什么能笑得出来呢?」
到了这种时候,见到喜欢的男人和别人有了孩子,你怎么还有心情能够笑出来?
放生澪扪心自问,要知道,当初误以为因陀罗背叛她的时候,她有多恨他啊。
怎么放到缘一身上,她就不恨不怨了。
那时说的诺言,都是谎话吗?
要是放在从前,放生澪早已被怨愤掏空了神智。
她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受罪的,从未有一刻能够真正得偿所愿。
无数次失败,无数次绝望。
每时每刻,如置身烈火中,难以停止颤抖,发自内心地怨恨着,怨天怨地,疼到深处,有时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早点去到下个世界。
但是……如今只是看着信上「平安无事」几个字,白发少女的心却从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了。
……
她抑制不住自心中涌出的疲倦,仿佛夙愿得偿后的松懈,整个人都仿佛从一种紧张的处境下,慢慢放松了下来。
一想到缘一能够远离她、能够远离结铃中所预示了的「为她而死」的宿命。
想到此刻,他也许正如她一样,置身在某地某间屋子的屋檐下,眺望窗外幽静的夜景。
即使未来陪伴在他身边的另有其人……但只要他能够实现他的愿望,从此之后,缘一能够同温柔的人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种事情什么的……
真是太好了。
放生澪的心也慢慢下坠,一点点趋于平缓淡然,她凝视着窗外的星空。
在多久之前,她曾和谁一起在屋顶上共同凝望这样的一片星空,那个时候,那个人心里,也怀揣着与现在的她同样的痛苦又甜蜜的感情吗?
放生澪记不起来他的脸了。
只是,在这个同样微冷的夜晚,在这片迥乎不同的穹宇下,望着窗外青灰色的夜空,白发少女不禁感慨出声。
“……真美啊。”
她目不转睛凝视片刻,转而出声找来在门外侍候的阿浅。
阿浅推门膝行而入,放生家的小小姐坐在被褥当中,绘着白鹤衔梅的屏风所投下的影子狭长,几乎将她整个笼罩。
端坐在阴影当中,白发少女的脊背瘦弱却笔挺,她的眼眸明亮坚定,寒冷的秋夜当中,只听见她清冷的声音似一片飘落的枯叶,轻轻掷于屋中。
“替我同父亲母亲讲明,就告诉他们,答应岩胜的提亲吧,我愿意嫁入继国家。”
“这是早就应该作出的答复。”
·
那个夜晚,在温暖的炉火中,伴随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放生澪难得早早的就进入了梦乡。
至于得知了她心意的放生夫妇及继国家那边、会是何种心意,她早已不知情了。
没有病痛、没有沉沦。
封闭的柩笼,流动着的黑色沼泽渐渐离她而去。
放生澪只觉自己已化身作一颗沉没在海底的礁石,温柔的潮汐冲刷着她的身体,将缠绕在她身上的污秽罪孽带走。
当她慢慢从海中站起,回到岸上时,她已成为了纯净的洁白姿态,从头发到指尖都是皎洁无暇,清清凌凌的。
那种感觉前所未有的美妙,就连呼吸和行走也不再成为负担。
朦胧中,她回到过去,回到了雷之国,回到了宇智波小少爷的病榻前。
那时,宇智波泉奈已时日无多,宇智波一族内忧外患,整个雷之国中风声鹤唳,一片肃杀,正是飘摇动荡的时刻。
他们像是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动物,命不久矣的宇智波次子,远离故土举目无亲的小巫女,在暂时安宁的罅隙当中悲伤地残喘着。
在那个温暖的午后,黑发少年在榻上拉着她的手指,同她讲:
“以后,你就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们没有关系,就这样一刀两断吧。”
深秋的庭院,无声下起了将会使整个世界染上白色的初雪。
他好喜欢撒谎。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放生澪出神道。
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在梦里,在这一刻,放生澪都未曾觉得他有在撒谎的意思。
为什么,他能够这样简单地将这种话说出口,无论多少次,都弄不明白。
但是宇智波泉奈依旧笑着,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地对她温柔地笑着,他明明那么爱她……没有任何的改变。
可他还是这样说了,这样轻而易举地松开了手,告诉她要过好自己的人生,放下与他有关的一切,然后什么也没留下地自顾自离开了。
春天,那个梳着小辫子的黑发少年,从初次见面的樱流海的对岸摆了摆手,从此就消失不见在漫长的暮秋当中。
他留下的那种令她弄不懂的感情,却令她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无法平静。
只要她一思考,一种远超从前所受一切苦痛的尖锐疼痛,便贯穿了放生澪的心脏,使得远在夜泉的本体都因此而呻·吟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和泉奈的爱有何差别,但这差别……必定出在这份无法理解的痛苦上。
——必定出在这份名为「爱」的心情上。
……
是从何时起,她能够理解他的呢?
白发少女从梦中惊醒,随着转生时被剥离的情感记忆,梦中少年的容颜再度模糊起来。
只有那道温柔的笑容,深深铭刻在她的心底,再难以忘怀。
放生澪侧首望去,天光乍破,晨曦朦胧地透过纸窗照进来——临睡前,她的手中还拿着那封信。
长久地握持,信纸早已皱巴巴的了,白字黑字上面,最后的那行字格外显眼。
但其实。
早在看见的时候,她心里就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缘一与歌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不需要去探寻了。
因为,她衷心所希望的,就和梦中泉奈所希望的一样。
只是希望对方能够幸福快乐地活着罢了。
——
当从她的口中吐出“我愿意成为岩胜的妻子”时,就好像故意戏弄她,就好像是意识到她愿意重拾起幽婚的念头一般。
冥冥中,像是有双手在操控着一切,放生澪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
她渐渐能够如常人般控制睡眠,渐渐恢复了控制身体的力气,不用事事再麻烦他人了。
在外界看来,继国家主费心费力照顾她许久,她的病能够好、离不开对方的陪伴。
加上她一意孤行,作出了决断就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原本就有些打退堂鼓的放生夫妇也没有办法,再三确认过她真心要嫁过后,便同继国家商定了婚期。
远在产屋敷的茧得知消息,无奈地写给她祝贺的信。
即使直到现在,紫眸少女也隐隐觉得继国岩胜不是良人。
整个神官世家因为这场婚事而忙碌起来。
自从小女儿回家过后,一切都在步入放生夫人心中的「正轨」。
为了延续产屋敷族的血脉,数百年来,放生家世代与其联姻,将天资出众的大女儿茧嫁入产屋敷族是既定的、无法更改的事情。
产屋敷一族继承人向来活不过三十……这是承受诅咒的代价,茧的未来注定无法幸福。
大女儿的道路已经固定,放生夫人别无所求,只愿天生体弱的小女儿能够嫁给一个普通人,摆脱放生族的宿命,能够和她的丈夫两人平平安安过满一辈子。
继国家主对澪的痴情是有目共睹的,身为武士,能够对心爱的少女事事亲力亲为,未来……说不定能够成为一个难得的好丈夫。
这样想着,温柔的放生夫人怀揣着对两人的祝福;以及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儿,又要离开自己的不舍心酸,开始抓紧时间缝制嫁衣。
时间飞速,当决定好、到婚期将至,仿佛只在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