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确定,那日在海湾大桥上飞驰过来的轿车里、坐着的就是涩泽龙彦。
这个男人他并不熟悉,从来只在传闻中听说过。
森首领评价对方是个“难以揣测到真实想法的危险角色”,中原干部也说他是“要愉悦不要命、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对他的了解只在于——对方是她的父亲,是发动「龙头抗争」的人,被称作「收藏家」,在六年前就被秘密处死了。
可就是在六年前、都被确认死亡的罪人,也已经光明正大地回来了……那坐在那辆轿车后座上的人,是否……是否会是她呢?
她是否也有可能,会从黄泉的彼岸回到人世,再度回到他的身边。
明明是荒唐无稽、痴心妄想的东西,然而只是想到这个可能,能够再见她一面的念头一经升起,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便在这明知不可能的可能性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感到恶魔在他耳边哭号。
从深渊深处发出的、绝望的哭号,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沉重迟缓。
有时他想就此停下来了,像生锈的齿轮一样罢工,可身体却依旧在向前,倒映在长长走廊里的他的身影、好似幽暗森林中的鬼魂。
啊啊……明知道不可能……
明知道绝无可能。
他却也疯狂幻想着、幻想会在推开下一扇门后——
迎面见到少女无邪的脸。
·
距离歌剧开场仅剩半刻钟。
芥川龙之介面前、屹立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
它在黑暗中隐没,门牌上标注了非剧院工作人员禁止入内,其上「涩泽」的字样又揭示了这间屋子是专属于谁的化妆室。
头顶的那盏灯光自上而下照亮了黑发少年的面容,他似苍白的石膏像般伫立,瘦削笔直的双肩线条,将轻薄的黑色棉麻外套支撑得无一丝褶皱。
额际、高挺的鼻梁都被照得惨白,光亮似飞洒的颜料将他大半个身体打湿。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换了外出用的常服,看上去是个阴郁过分的普通年轻人,但当人们见到少年空洞的双眼时,却仍会不敢直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刚才走过的黑暗甬道沉闷而逼仄,化为粘稠且扭曲的黑洞,像是下一秒便会将站在尽头的人拽入其中、化作粉尘。
芥川龙之介伸出的手慢慢碰上了门把手。
黑暗中,隔着一层墙,他听见了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歌剧马上拉开序幕,身着华丽服饰的演员们藏在幕布后紧张地待命,等待音乐响起后翩然登场。
灯光师、交响乐团全都严阵以待,就连场下的观众也无一不正襟危坐,数千坐席的巨大场馆中,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厚重的红丝绒幕布上,只为它拉开的那一刻。
这是天才歌剧少女涩泽美绪在日本的初次演出,也是自她登台、出道以来,头一次作为首席女高音出场献唱。
——毕竟在此之前,就她的年纪、资历问题,少女在舞台上最常担任的不过歌舞团队员,或是台词对白不多的配角。
“美绪……”
无意识间,芥川龙之介已以想要呕出灵魂般的艰涩声音吐出了这个名字。
同样的发音,令人迷惑的姓氏。
中原干部问他,是不是没能放下过去,又叫他不要在任务里分心。
上级的命令、黑发少年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但唯独这种事情,唯独让他忘掉她这件事情、即便只有一小会儿,要做到……也何其艰难。
门前的「涩泽」二字,灼烧着他的视野,几乎要化为无法认清的痕迹、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能被冠上这个姓氏的神秘少女,又是与「澪」有着同样发音的「美绪」。
涩泽美绪,是否就是从死亡尽头回来的「放生澪」?
黑发少年竟然无可深想了。
这念头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战栗,眼前的房门化为无可逾越的神之密匙,童话中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
他想象自己一旦推开眼前这扇门,一种窒息感便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
假使里面的人就是涩泽龙彦和澪,那时,他该作出何种反应?
这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长达六年的空白岁月,该如何释怀?
他魔怔般幻想着她能死而复生,可笑到头来,却又因胆怯见到真相,而于这扇门前止步不前了。
铜质门把手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而来,芥川龙之介眼瞳放空注视着门牌,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震耳欲聋。
这一刻,过往一切、忽如倍速播放的老电影似的,飞快在他眼前掠过。
——阴天的小雨中,逼仄破旧的小巷里,身着白裙子、歪着头朝他笑的放生澪,她无暇的笑容在薄雾里熠熠生辉;秋日的午后,坐在楼梯下,田野上电车飞驰而过,靠在他肩上,闭上一只眼,用蜡笔瞄准信号塔的放生澪,一大群乌鸦总是在这个时候从他们的头顶哗啦啦飞过;伙伴身死的那个早晨,他到处寻找着失踪的银。
光着双脚走在废墟上找他,才终于找到他的身影。
在身后呼喊他的名字,连带着哭腔的声音都颤抖着的放生澪。
在那个晴朗的早晨,明媚的蓝天下。
年少的芥川龙之介心里只有满腔愤恨,在这样的她的注目中,龙之介愤然逃走了。
而就是从那开始,一切急转直下,仿佛按下加速键,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在逃亡中,于废墟之外遇见了那时还是干部预备役的太宰先生,苦寻无踪的妹妹此刻也正在对方的保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