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醒来。
八音盒中的旋律居然仍在继续,小木偶像是不知疲倦地在齿轮上旋转着、旋转着,油漆涂抹的木头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放生澪出神地凝望着它,缭乱的发落在瘦弱的双肩,她不知沉睡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经快要昏黑下来。
过往的记忆与如今的情思杂糅在一起,使得她在混沌中也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无助、彷徨,那张苍白的脸犹如溺水之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起伏着,渐渐喘不过气来。
长久躲在角落里,无法屈伸的手脚已经失去知觉般,一动就是一阵强烈的酸麻感。
澪后知后觉地自八音盒上移开视线。
余光中,她瞥见面前站了一个影子,黑斗篷,白帽子。
D先生,出现在了狭窄的屋子里。
少年在这间充满小女孩气息的房间中,显得有些窘迫地低了低头,害怕磕碰到头顶悬挂着的星星装饰品。
窗户上的锁并没有被打开,门依旧是被反锁着的,他就好像应约而来、凭空出现。
宛如梦一般。
放生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她咳嗽到无法呼吸,但仍旧不敢移开视线。
D先生挪步到她身边,低头,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跟她打招呼,就仿佛中间消失的岁月,不过是短短几天的道别。
“凡西丽莎,好久不见哇。”
他在地毯前停下,轻车熟路地脱去长筒靴、又将哥萨克帽搁在一旁的衣架上,就好像踏入自家花园一般,白衣少年盘膝坐在她的身边,扶正一朵被雨打落的花枝一般,将放生澪抱起在怀中。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冷,传下来的声音也是纤细而幽幽的。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
D先生生疏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想要缓解她的痛苦,引导她继续呼吸下去。
「我们…有这么要好么……」
他照顾人的手法非常糟糕,放生澪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手,却能感觉到头发被压到的疼痛。
因为D先生是个根本无法照顾别人的人,他连自己都不能打理好,不好好睡觉,因为贫血而晕倒在歌剧院的过道上的事情也是有的。
然而,枕在他根本不算结实的臂上,放生澪却逐渐感觉能够通得上气来,她依旧略显吃力地呼吸着。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漫上心头,但在老师的怀中,慢慢的,她又感到了久违的安心,以至于忽略了两人过分亲密的举动。
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放生澪有些糊涂了。
“真的……是你么?”她哽咽道,樱色的眼瞳中水雾朦胧,迟疑的话一旦说出口了,只感觉有数不尽的委屈也跟着想要一同被诉说出来的。
在她如同撒娇一般的口吻中,D先生仿佛一怔。
紧接着,他偏着头看她,凌乱的黑发直垂下来、坠在空气中,在黄昏下,因背着光,那张苍白、又带着中世纪贵族感的容颜呈现出幽暗的色泽。
他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描摹她的每一寸轮廓,像是在从少女渐渐长开的面容上,找寻那些分离后失落的时光。
“凡西丽莎,只要你转动发条,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打量许久,D先生忽而毫无芥蒂地勾起唇角笑起来,他抿住唇笑,唇珠的弧度若隐若现,又显得格外优雅可爱。
这样熟悉的语气,白发少女忍不住簌簌流下眼泪来,她轻轻拽住少年雪白衣衫的一角,带着软软的鼻音。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澪像是想要提起唇角对他笑一笑,但没有办法,眼泪只是从那双水汽弥漫的杏眼中不住溢出,于是,她也只是咬了咬唇,用颤抖的声音道歉道。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不在乎我的……”
她哭得那样可怜,又小心翼翼,世上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软和成一滩水的,更何况抱着她的人并不是什么也不明白的呆子。
苍白得、仿佛夜行生物的少年擦去她颊上的泪,他的手摩挲着少女柔软得仿佛丝绸般雪白的肌肤,颤抖得太厉害而留下红痕,但很快他便调整好,学会了怎样用最轻柔的力道,完美地抹去泪水。
他就露出了一点自得的满意,在这间隙中,温柔安慰道:
“没关系,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怪你的。”
她的额梢轻轻抵着D先生的手掌,那双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又不舍地注目着他。
像是终于安心下来,只是害怕他消失不见的。
不知为何,在此刻,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能像幼时一般、亲昵地同她的大朋友说话,就仿佛一直都未曾长大似的。
“来到这里过后,一直以来、一直都在想念着您。”
有了开头,剩下的倾诉也就变得顺畅起来。
“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鲁普莱希特,会像杀了那些孩子一样地杀掉我么?”
白衣少年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做了坏事……我没有听他的话,乖乖留在家里。”
“他已经知道我逃走的事情,一定认为我是坏孩子的、对我失望至极了……”
放生澪颤声道,那双漂亮的眼眸灰暗下去,犹如风中的落叶,她瑟瑟发抖着,眼泪流得更凶,不由想把自己重新蜷成一团,藏进更阴暗的角落。
D先生却捧住她的脸,凑近过来,用那双黑红的眼一瞬不瞬关照着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来终止少女的颤抖。
他的双手被泪水打湿,伸入进澪蓬乱的发丝间,却依旧冰冷得叫人心颤。
“不,你永远……”
D先生的眼眸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都是我的好孩子。”
空气幽暗,仿佛下一刻窗外便会有雪飘落而下,屋中静悄悄的,连时针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四处家具的影、仿佛蹲在暗处的怪物高低起伏的形。
近在咫尺的,放生澪怔怔凝望他,感动之余,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底不住冒出来。
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叹息,他从容且温雅地松开手,祝福一般吻了吻白发女孩的眉心。
“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凡西丽莎,夜晚的恐惧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把眼睛闭上,有我陪伴你入睡,早晨比傍晚更有智慧。”
“到了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有答案。”
D先生将斗篷摘下,披过放生澪的肩头,又顺手将旁边停下的八音盒拧开,让「死之鸟」的旋律充满死寂的房间。
像是面对着敬爱信赖的长辈,放生澪依偎在少年膝下,听着他安慰的话语,心里充斥的一点违和感,又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忘了对方从何而来、又怎样来到她的身边。
穿越无数个岁月,从莫斯科到横滨,她忘记了楼下仍汩汩流淌着的血,也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与龙之介分开的悲伤,在压抑的八音盒的音乐中,昏昏沉沉地沉睡下去。
梦里依旧只有与D先生的过往。
他在无人的观众席鼓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歌剧院。
身着芭蕾舞服,头发盘在脑后,小小的放生澪有些害羞地站在舞台上,进行最后的谢幕。
她想说:「谢谢你,费奥多尔先生」,然而回忆中的自己,却一动不动的。
台下,D先生已经转过了身。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毫不留恋地从席上离开,迈步踏入过道,在门口摘下挂在门后的自己的披风披上,重新戴好帽子,纤细修长的身形没入进了黑暗中、那片摇曳的白桦树林中。
斗篷仿佛夜枭一划而过的漆黑的羽翼。
直至最后一刻,靴子踩在地板的脚步声也都消失不见了,放生澪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少年那道背影,同样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