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回到南京,得知了卞小英结婚的消息。吕氏有意瞒着她,但令年在斯年的房里看见了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她拿起来看了一会,没说什么,又原样放回去了。长龄和大伯父都去婚宴上喝了喜酒,令年已经知道了新娘姓段,家里是江宁学政,和卞家算的上门当户对,因此喜宴异常盛大,在南京城接连摆了三天。
令年和卞小英之间,除了当初报纸上那张不起眼的合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那张报纸大概也早被扫进故纸堆了。
再偶遇卞小英,是一个多月后,在龙江关船坞。当时自英国采购来的军舰已经装备完毕,在海军大臣洵郡王的带领下,满载新式海军,往美国去访问了。不久就从大洋彼岸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美国要帮助大清建造新式船坞和训练海军。大清借款两千五百万两,交由美国派来的钢铁公司工程师在国内造火炮和船舰。
报纸上宣传了半个月,两江总督亲自去船坞主持欢迎仪式,而这时的卞小英早放弃了随军出洋的计划,在江防营做了管带,穿着宽大厚重的朝服,跟随在两江总督身后。
他在一众朝廷大员中,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过跟着同夷在队伍里时而作揖,时而后退,见周遭的百姓指指点点的,忙着去看被教习带队来参观的女学生,卞小英也留意到了,往蓝褂黑裙的少女中看了几眼。
看见令年了,他滞了一下,然后对令年点了点头。
虽然彼此尴尬,但卞小英这个人,既然偶遇了,不会装作没看见。总督和美国特使上了轿,卞小英便离开了队伍。令年见他是往自己的方向来,没有躲,脚步停了下来,她先对他奉上了一个微笑,说:“卞公子,恭喜你。”
卞小英经过这半年,气早消了,况且新婚燕尔,对令年已经没有多少旖旎的心思了,只是有些怅然。那时初遇,也是这样炎炎的夏日,卞小英还穿着雪白的新式海军服,肩头的金色徽章闪闪发亮,现在则是一身老气横秋的武将官服,话也少了。
卞小英道过谢,说:“于小姐,我以为你今年不会回来南京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有点歉疚,大概是觉得退婚的事会让令年自此对南京避之唯恐不及。
令年很大方地说:“又没什么事……为什么不来?”
卞小英暗自松口气,还叮咛她:“你别再独自骑自行车到处走了,出门要带着下人,”他很隐晦,但脸色凝重,“南京现在很乱。”
江防营虽然也是精锐,但只是南京城的警备守军,装备和品级都不及新军。没能出洋,令年有些替他遗憾。她觉得,他还是穿海军服,背着手风琴的样子比较好看。刚才在洋人面前,卞小英这个曾深受海军大臣赏识的漂亮青年也没有露面,令年说:“你,还学洋文吗?“
卞小英摇头,说整天练兵,没有功夫。他低头,靴子把一粒石子踢开,说:“我自小是想在船上,巡洋舰走得太远了,江防船也不错,家里人也放心。”
他们两个说话时,和令年一起来的女同学在道边等着,现在的女学风气已经很开放了,少女们面对路人的指点毫不羞怯,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卞小英顿了顿,说:“于小姐,听说你们入学时的照片登上了纽约时报,美国人都在称赞国内的女学,说是社会很大的进步,”他对令年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你能回来继续上学,是件好事。如果你家里不反对,也可以去留学……见一见你在西洋的,嗯,家人。”
卞小英对她的身世守口如瓶,连卞家都没有透露。这个人真好……令年心想,她也点点头,说:“等以后有机会。”她辞别了卞小英,和女伴们手挽手,往学堂里走时,还在想:段小姐大概没有上外面的学堂,但不管她是目不识丁还是学富五车,卞小英应该都对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