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军攻占湖北,上海的各国使团便宣布了中立,并派驻军舰和巡警在租界维持治安。于太太等人在于府里深居简出,每日在报纸上看见的都是外界炮火连天、残墙断垣的掠影,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这天见康年慢慢地走回家来,不像平时那样愁眉紧锁,脸上是平静了许多,卢氏精神一振,忙迎上来,问:“作乱的革命党都拿住了?”
康年沉默了一瞬,说:“上海县署、道台衙门、制造局,等已经被革命党攻占了。”
卢氏“啊”一声惊叫,于太太呆住了,下人们脸上都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康年暗地里在卢氏手上捏了捏,说:“好在朝廷已经夺回了汉阳,再有半月,连武昌也收复后,就增援上海,清除叛党。只是最近要乱一阵子了。”
下人们听他这么说,心头还怀着些希冀,各自散去了,只剩于太太和康年夫妇在小客厅里。于太太道:“这何止是乱一阵子——简直是,变了天了!”
卢氏忙道:“衙门都被革命党占了,那你还是在家里躲几天,不要再去当差了。”
“还去的什么衙门,当的什么差?”康年笑了一声,“革命党已经成立了沪军督军府,银库、军械所都被封条封了,朝廷忙着在湖北平叛,无暇他顾,我这个没兵没粮的邮传部参议,已经叫新督军给罢免了。”
卢氏急了,“新督军是谁?”
“还能有谁?窦玉祥。”康年无可奈何道。
卢氏脸色都变了,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半晌,茫然地看向康年:“小妹还是没消息吗?”
康年摇了摇头,“原来我在邮传部还有些门路,现在,真成没头的苍蝇了。”他明白卢氏的心思——如果当初和窦家议定了婚事,现在也不至于这样狼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康年劝于太太道:“现在想要跟窦家攀亲的人,怕是能排到浙江去。那事情还是不提了,最要紧的是先把小妹找到。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未婚女子,在外头还不知道要遇上什么事。”
于太太默默地点头,卢氏琢磨着康年的话,回过味来,“你是说……窦家和革命党得势,朝廷不会来增援上海了?”
“云南、贵州、山西、陕西,还有许多个省都反了,朝廷增援得过来吗?”
眼看着江山倾覆了,仕途断绝了,康年出奇的平静,他把官袍解开,轻轻舒口气,这半天东奔西走的,虽然是初冬的季节,也热出一身的汗。卢氏眼尖,见他取下官帽,额头上还有点擦伤,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康年笑道:“那些当兵的去衙门撒野,叫我骂了几句,这是被枪筒嗑的。回来时,满大街得了势的革命党,捉住个百姓就要强剪人家的辫子,还好我走得快。你说朝廷要不要来增援上海?我不知道。我这脑袋再硬,抵不过人家一个枪子。罢官了也好,省得还要出头鸟。咱们平头百姓,也管不着朝廷头上,只要一家人性命有靠,就该烧高香了。”
于太太叹道:“你说的对。”
她上了年纪的人,对康年的仕途已经不那么看重了,只牵挂慎年和令年的安危,领着何妈,在佛堂里烧了几次香。
浑浑噩噩地过了数日,不见朝廷增援上海,反倒是噩耗频传,杭州等城相继被革命党攻占,又听闻南京也乱了,康年忙着人去打听,因于大伯是个掌管盐政经济的文官,长龄又在新军水师营里做提督,南京陷落之后,不禁没有被问罪,反而官升一级,算是个喜讯。
于太太想了起来,问:“听说南京比上海打得凶猛多了,朝廷守军里死了许多人,那卞公子在江防营奉命守城的,也不知道人还好不好。”
康年最近闭门不出,只在书房里习字看书,一颗心已经冷了。他摇头说不知道,“这个时候,咱们还哪管得了人家。”
于太太当初是很喜欢卞小英的,想到他现在生死未卜,也愣了半晌,说:“要是当初小妹好好和他结婚,去了美国,现在咱们也能少操一半的心了。”
康年道:“要真那样——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因为要避讳卢氏,没有说下去,只是皱了皱眉。
正说着话,见一个仆妇拿着报纸,一边看一边走了进来,她因为不识字,只能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道:“三小姐怎么在报纸上。”
众人话头一止,慌忙将报纸接过来,见上头有副告示,写着云南杨廷襄与某于氏小姐自由结婚的消息,因那告示半文半白,也不提女方名字,照片里依稀看着像令年,但因为被人用来包了干货,皱巴巴,油腻腻的,也不十分说得准。康年大为吃惊,忙打发听差去多买几份报纸回来,这回看得清楚,照片里的人的确是令年。
卢氏奇道:“小妹几时订的婚?这杨廷襄又是谁?”
康年冷笑:“什么杨廷襄?就是几次三番打劫咱们家的土匪杨金奎,哼,他也改头换面,加入了革命党,还混了个督军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