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听他这样说,雪窦寺也不去了,三人回到堂屋,慎年只说有生意上的事要办,没有透露杨金奎被捕一节。于太太把他按住,说道:“其实我这两天也在想,回溪口来,本意是想躲几个月的清静,可那杨将军能找上门来,其他人未尝不能,可见世事如此,在哪里都不得清静的,反而是这乡下偏僻,万一出事,也不好求援。再者,”她挽住令年的手,对她微笑道:“我也想趁最近有闲暇,好好替令年添几件像样的首饰,免得临到头了着急慌忙,要拿那些旧物来充数。”
这是于太太在替令年的婚事做打算了,令年面上微红,把头低下去。慎年顿了顿,说道也好。于是命下人收拾了行装,当日康年自上海派了两辆汽车来,于太太携儿女,还有几名贴身的婢女随从,先乘车离开,其余一众人等押送行李,往宁波府码头搭船回到上海。
于家在福开森路的大宅里,因为主人们离家数月,不免又要整饬一番。乱哄哄的,不觉两天过去了。这时于太太托人请的玉雕师傅也被领了进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匠人,还带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于太太看那老匠人沉稳,便点了头,叫下人给他们安置吃住的地方,又吩咐道:“你先把那要刻的字画个样子出来,我瞧一瞧合不合适。”
老匠人垂着手,于太太吩咐一句,便答应一句。令年却截过话头,说道:“等我自己描出来,你们照着刻就是了。”
于太太道:“你那个令字,其实也没多少笔画,你还想刻出什么稀奇的花样不成?”
令年胸有成竹,“反正让他照着我描的样子刻就是了。”
康年也笑着帮腔,说母亲太爱操心,“既然都给她了,让她自己去刻着玩吧。就是要刻个猴儿啊猪儿啊,也没什么,总归以后是她自己戴的,咱们也不怕丢人。”
于太太笑道:“也是。”便叫老匠人只听小姐吩咐便是了,余事不再过问。
几人正在楼下说话,看听差们捧着拜帖进进出出,婢女们把一盆盆花木移到厅里。听下人们齐声叫二少爷,于太太扭头一看,正是慎年快步走下楼梯。
自听差手里接过外套,慎年打量着于太太和令年——二人都穿着披风,令年胸前那块玉牌自回上海,便摘了下来,只耳朵上穿着两个玉坠子。慎年问:“妈和小妹也要出门?”
康年道:“要去看首饰,依我说,让人送上门来慢慢看,也不必急于一时,”他笑着睃了令年一眼,打趣道,“准是小妹撺掇的。女大不中留哦!”
令年嗔道:“你也曾有心要留么?我看你巴不得赶紧把我打发出门。”
于太太怕她女儿家面薄,又怜惜她青春年少,却整天被拘在家里发闷,便说:“出去散一散心也好。”
慎年因要等车,便拎着外套,在令年身边站了一会。
康年手指在碟子里只拣南瓜子来吃,别过脸问慎年,是去赴谁的约,慎年说:“是新近认识的一个朋友。”
康年一乐,指着慎年道:“这么神秘,我看八成是个女的。”
于太太斥他胡说,慎年眼尾一斜,见令年一双饶有兴致的眸子也定在自己脸上。他便笑道:“你也不必琢磨了,是巡警总局的一个巡长,姓黄,我留洋时的一位同学引荐的。”
“嗯,黄炳光,”康年对沪上官场的大小人物,可谓烂熟于心,说到这里,他心下一动,“那姓杨的被关进去也有三天了,听说从早到晚骂爹喊娘的,你就这么坐着不管?”
“不急,”慎年当着于太太和令年的面,不想多说,只低声提点了令年一句:“你和妈出门,多带几个随从。”
令年正想着心事,闻言回过神来,把剥好的南瓜子倒在慎年掌心。她是别过身子的,偏被康年眼尖逮到了,他忙往碟子里一看,满当当的菱角、花生、核桃都纹丝不动,南瓜子一颗也不剩了,怪不得他拣了半天,一颗也没拣着,康年恍然大悟地笑道:“你这偏心也太过了,倒也不嫌麻烦,怎么平时不见你剥了送给我吃?”
令年也不心虚,反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最怕麻烦了,让他自己剥,他宁愿不吃。你呢,整天牛奶糖,瓜子,嚼个不停,还得从早到晚逢迎上头的,训斥下头的,一张嘴忙得过来吗?”亲自替他沏了一碗茶,送到手里,笑道:“还是请喝茶,润润嗓子吧。”
康年道:“这还差不多。”还要抓着慎年追问杨金奎的事,慎年早把瓜子仁往嘴里一倒,得意洋洋地出门去了。
于太太携着令年出门,逛了几家新开的洋行、珠宝行,便有些累了,倒是何妈才从乡下来,跟着阿玉等年轻婢女,很是大开了一番眼界。主仆一群,七嘴八舌的,到茶楼里歇脚。自包间的窗子望出去,茶楼对过正是润通钱庄上海总号,在门口和伙计们搭话的既有洋人,也有穿绫罗的富商。
这一路逛来,看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格兰之股票的新闻,大街上的广告,横的立的,也是随处可见,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看那杨金奎随身带的报纸,格兰之的股票还是桩稀罕事,才不过短短一月,简直就要风靡全城了。怪不得杨金奎在巡警营狱中急得要骂娘。
于太太也疑惑,问道:“这格兰之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引得人人趋之若鹜?”
令年已经从路人口中听了个七七八八,“好像是在南洋开橡胶园,造汽车轮胎的,这一年在英国和美国股票价格都炒得很高了。”
于太太跟随于老爷出洋多年,对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听闻过,便摇头道:“你看那街上,能开得上汽车的能有几个?一年也用不了几个车轱辘,总之还是胡乱跟外国人的风,说不准哪天风向就变了。”
令年笑道:“几家外国银行都在跟着叫卖,谁还管那橡胶园到底能造多少橡胶呢?不过跟着赚个快钱罢了。”
何妈这开了半天的眼,嘴上啧啧赞叹,荷包却捂得严实,闻言便说:“那个什么股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是个纸罢了,人家洋人说不认账,就不认账,要我说,有了结余,还是换成金子银子,放在家里踏实。”
令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来,笑道:“所以说,何妈你这样的人,是发不了财的。”
何妈不高兴了,“我在咱们家,吃喝不愁,太太对我也好,本也不盼着发那横财——可小姐怎么知道我就发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