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玫回青市前见过沈行一面。
唐宇同陈镇长到北京来治腿,姜玫那天正好有空,她亲自开了辆大众去火车站接人。
时间很巧,是。
火车站挤满了人,不少男生抱着玫瑰花在车站外等待着女朋友。
像是约定俗成的,接到了人总会抱着腻歪一会儿,亲近完男生自然而然地接过女孩的行李,一手拎行李一手牵着女朋友的手。
女生满脸洋溢着幸福,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束象征着爱情的玫瑰花。
姜玫一个人蹲在站台角落的台阶上,面不改色地抬眼望着路过她的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看了一阵儿,姜玫收回视线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抽的是二十几块钱一包的中/南/海,红底,上面简单地印着“北京”两个大字。
奶白色的烟雾渐渐飘上空,她蹲在那抽烟的场景显得异常安静,那一刻,她好像与这个喧闹的车站彻底分隔。
唐宇从火车站里挤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蹲在站台最里处的女人神色慵懒地抽着烟,侧着脸只露出一个漂亮的下巴,弧线动人。
低头弹烟灰时脖子上戴的那条子弹壳项链掉了出来,子弹壳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女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隐约可见眉眼间若有若无的疏淡。
过了一会儿女人重新将掉出来的项链藏了回去,那身宽大不修身的深红色棉麻裙将她包裹在里面,身形凸显得格外瘦弱。
人群逐渐散去,唐宇站在不远处看得更清楚了。
半年不见,姜玫更漂亮了,也更冷淡了。
姜玫像是有感应似的,下意识偏过头瞧了过去。
两人隔着人海对视,眼里都装了“久别重逢”的熟悉以及藏匿在深处的笑意。
姜玫不动声色地掐断手里的烟头,握着车钥匙缓缓站了起来,抬手朝唐宇挥了挥手后指了下不远处的通道口,示意他们在出站口汇合。
一路上姜玫跟之前比倒是多了几分热情,俨然是个很好的“东道主”,从上车开始就替没来过北京的镇长介绍路过的地点,时不时地跟唐宇说两句有的没的。
聊到深处,姜玫貌似无意地瞥了眼后座的唐宇,轻描淡写地关切:“你是不是要高考了?”
“号考。”
姜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了个弯开往仁和医院。
“没剩几天了,你有信心?”
唐宇重新望向驾驶座上的姜玫,上了车姜玫的口罩已经摘了,耳朵上吊了串红色扇形夸张红玛瑙银耳坠,又长又密的深黑色卷发肆意搭在肩头,多了两分狂野又带了两分夸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宇觉得姜玫变了。
“有信心。”
“我一直不同意小宇带我来北京看腿,可这孩子拿高考逼我,我也没法子。姜老师,您要是有空帮我劝几句,他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也劝不动了。”
镇长一个五十过半的男人提起来北京的事一脸愁闷,可仔细看那浑浊的双眼里装的是心疼。
姜玫了然,笑得自然:“镇长不用担心,唐宇答应的事肯定能做到。”
一来一往,很快到了仁和医院。
唐宇半个月前就预定了专家号,这会儿只需要排队拿号就可以了。
拿了号,唐宇陪着这镇长办理手续,姜玫不大喜欢闻医院的味道,一个人走出来坐在医院修建的长椅上透气。
沈行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刚从住院部办完出院手续,沈行在沈深的陪同下从住院部大门走了出来,将近三个月没见,沈行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不再需要轮椅。
这次来医院是来复查的。
沈深去地下车库取车,沈行则是往大门口走,边走边跟人打电话。
打了一半路过一片绿化带,正好瞧见姜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抱着胳膊出神。
电话那端持续不断报告着工作情况,沈行一句话也没听下去,过了几秒沈行一言不发地结束了那通重要电话。
直到脚步声逼近姜玫才抬头注意到沈行的到来,姜玫下意识望向沈行西装裤包裹下的那双大腿。
大腿修长有力,没有半点问题,走起路来跟往常一样。
姜玫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怎么在这儿?”
沈行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几眼许久不见的姜玫,明明只隔了几个月却像是隔了好几年。
他们之间经历的那些事好像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这会儿撞见了不知道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情感占了上风,一时间五味陈杂。
姜玫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没跟沈行绕圈子,实话实说:“唐宇同镇长来北京治腿,我上午去火车站接了人。”
“哪个医师?要不要我打个招呼?”
沈行也客套地问了两句。
言语间满是生疏,没了当初的无所顾忌。
姜玫摇头,笑着拒绝:“唐宇来北京前就约了医生,不用特意照顾。”
话说到这也没什么聊的。
沈行站了一阵儿,另说了句:“听说前不久你拿了奖,恭喜。”
姜玫抬头对上沈行漆黑深邃的眼睛,那里面装着一星半点的愉悦,姜玫明白沈行这祝福是真切的。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谢谢你的祝福。”
说完姜玫见沈行不停地看手表,轮廓分明的脸上多了两分无声的催促,显然有事要忙。
姜玫神色如常。
沈行连着看了四五次手表后突然不急了,不紧不慢地解了两颗领口的衬衣纽扣走进长椅坐在了姜玫身边。
一坐下姜玫就闻到了沈行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木的味道,清冽好闻、不刺鼻。
坐了几分钟,沈行的长臂懒散地搭在了姜玫后面的椅背上,这姿势倒像是沈行从后面将姜玫抱在了怀里似的。
姜玫不大自在,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
沈行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垂着眼皮翻出手机找了半天,似笑非笑地问:“分手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姜玫没吭声,沈行点了两下屏幕,又道:“删人删得挺快。”
也就这么一说,既没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也没找姜玫重新添加好友。
跟不熟的人遇到了轻描淡写地聊几句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就那么随口一提。
没多久沈深便开车停在了不远处,沈行看到车缓缓起身往那辆保时捷走,从上车到离开不过短短两分钟。
离开前沈行摇下车窗望了眼坐在长椅上岿然不动的姜玫,没说一句话,只吩咐沈深开车。
保时捷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尾气。
一如沈行来之前只有她,走之后还是只剩她。
姜玫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和沈行这辈子彻底没交集了。
从今往后,只剩下沈行、姜玫,不会再有沈行和姜玫。
—
号姜玫买了张回青市的飞机票,当天早上八点姜玫拎着行李箱离开了这四衢八街、软红香土的北京城。
走之前给罗娴发了一条请假短信,她把这阵子挣的钱全都抵押给了公司。
条件是希望公司给她一年的自由时间。
短信发送成功的第四个小时,飞机抵达青市,姜玫刚下飞机便收到了罗娴回的两条短信。
【周总已经同意给你一年的时间。】
【希望你下次回来别再任性,最后祝你快乐。】
姜玫看完短信,嘴角弯了弯,拦了辆出租车,没回公寓直接报了三号监狱的地址。
三号监狱已经修建了一百多年,大门口瓷砖脱落了一大半,看着很旧,道路两边荒草丛生,生了锈的铁门两边写着几个大字——改过自新,重头再来。
头顶上支棱了一块铁牌,上面标着“三号监狱”。
人生是否可以重来姜玫不太清楚,姜玫只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大。
烈日当头,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撒在地上,树影斑驳、光怪陆离。
没多久里面走出一个沧桑、单薄的身影,那人脚上踩着破烂的解放鞋,往上是松垮垮、有些年头的长裤以及泛黄陈旧的白T恤,领口处还有两个洞。
那张已经有皱纹的脸有些局促,统一推平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
姜玫站在铁门口看了很久,最后神色复杂地喊了声:“爸。”
姜治国听到姜玫喊的那声爸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又红,止不住地往下掉泪,一个将近六十岁的男人这会儿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尘封的记忆逐渐鲜活,在他久远的回忆里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姜玫脆生生地叫一声爸了。
如今时过境迁,再看到姜玫,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若不是姜玫喊那声姜治国都不敢认。
姜玫听见姜治国压抑的哭声心里也有些不滋味,最后还是选择走出了第一步,带着复杂的心情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姜治国,距离一米时姜玫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这个已经缺席了十多年的父亲。
姜治国倒不是没有履行过父亲的责任,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姜治国还是中学老师没有丢掉铁饭碗,也不dǔ • bó酗酒。
每天下班会骑着单车带姜玫去巷子深处吃碗热腾腾的粉,会在晚上陪她一起写作业,也会在家长会上作为家长代表在讲台上讲话。
他那时候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丈夫,疼爱女儿也体贴妻子。
只是后来变了,学校裁员姜治国被人挤下名额成了无业游民,日积月累的郁闷最终爆发,他开始酗酒打人、开始dǔ • bó败光家里的积蓄,最后越来越严重,逼得姜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