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到极点的瓦琳娜让瑞亚觉得无计可施,这已经是不讲道理了。
瑞亚这样擅长运用话术循循善诱达到目的之人,对于不讲道理的目标,也没有任何说服的办法,她的表情越来越僵硬,瓦琳娜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生硬地转换话题试图结束这一场没有结果的辩论。
瑞亚没有逼迫,也不愿与姑妈争吵,这会让这个感情充沛的女人非常伤心。
她顺从地放弃说服对方,帮忙准备晚餐,顺便将话题转向瓦拉纳的生活,气氛这才渐渐缓和起来。
但她内心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烈,瓦琳娜近乎“魔怔”一般难以理解的态度让她疲倦又厌烦,相较于她视为母亲的姑妈,那个带着一身麻烦的小女孩就显得太不重要了,即便她具备同理心,也会力所能及施予善心,但如果拉别人出泥沼的代价是自己踏进泥沼,那么她宁愿袖手旁观——这是她自私的本能,也是她内心偏见与愤怒的由来。
当然,瑞亚也习惯了任凭内心再大的风浪、都不在姑妈面前暴露丝毫。
她就像戴着假面一般,温和地与她们坐到一张餐桌边用餐,但她毫无波动的心脏正处于极端冷静的状态,就像一个猎手在审视自己猎物的任何失误,以一种极端苛刻的评判标准,随时预备着一击毙命。
拿“麻烦”来针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不仅不符合她职业的要求,而且揭示出她的冷漠无情,她也不愿意让愤怒影响到自己的判断,但负面情绪总要有一个宣泄的渠道,哪怕只是占据点称谓上的便宜。
然后她发现……姑妈确实没说错,这真的是一个乖巧、异常乖巧的孩子。
就连瑞亚这样心思深沉、充满不平际遇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就一个孩子而言,她实在是个聪明温驯得所有人都愿意接近、听话到简直没脾气的孩子,那种顺从的感觉甚至不是刻意的讨好,也不是做作的假装,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平和与愉悦。
她身上没有任何异样,而这本身就是异样。
她太令人喜爱了,就像一件最漂亮精美的艺术品一样,光是摆放在那就令人愉快。
没有一个人能对着这样的孩子硬起心肠,当她对着你笑的时候,更有一种仿佛贴合进你心脏所有空缺般的熨帖之感,全身的毛孔都会舒展开,就像触碰到什么令人愉悦的事物般,可以听到自己的心门被扣响开,然后舒展开花朵般的情绪。
在这样通透如镜子般的存在面前,她恍会觉得对方其实是感觉到她的排斥与审视的,但这个小女孩对此毫无反应;她不乏恶意的揣测,觉得对方其实听到了她跟瓦琳娜的对话,但这个小女孩也没有出现任何自己会被送回去的害怕与焦虑,她平静得甚至无条件接受任何将会降临的一切。
但这令她更奇怪。
瑞亚无法控制地思考,为什么会有一个母亲对这样的孩子施以恶念?称呼她为“魔鬼”?
是迁怒?
还是说有什么不能诉说的隐情?
她的姑妈知道吗?
为什么坚持不愿意送她回去,硬要冒着风险将她留下?
什么叫做“不是异类”?她到底特殊在哪里?
各种问题袭中了瑞亚,让她动作略微迟钝,满脑子乱飞的念头,却到底缓和了她的愤怒,使她本能地想要探究明白一切的真实。
她保持着这样的形态吃完晚餐,为了避□□露奇怪的神态,主动提出帮忙收拾餐桌。
当瑞亚收拾好晚饭的残骸,把所有的杯盘刀叉都丢进洗碗机,清洗干净厨房出去的时候,客厅没什么动静,电视正停顿在一帧未放映完的动画片之上,沙发上的抱枕随意摆放——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至少她站在楼梯口可以听到楼上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与模糊的说话声。
她立在那儿呆了片刻,现在才有时间环顾四周,观察一切摆设是否与旧时她离开那会儿一样。
看了很久,但她很快意识到洗澡时间竟然还未结束,而瓦琳娜也在浴室中未出来,她就又产生了疑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需要人帮忙洗澡吗?
有一丁点儿莫名的不安,只是这种不安又没有在脑海中形成确切的阐述,她并没有太在意,很自然地走上了楼,循着瓦琳娜若隐若现的说话声进入房间。
姑妈的嗓音本来就大,在水声哗哗的浴房内也没控制住音量,瑞亚这类有一定职业病的人,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极强,她虽然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那种隐约的负面情绪令她更为疑惑。
怎么了?
门一推就开,瓦琳娜背对着门正在专心致志做着什么,直到听到门板发出的“吱呀”声,才猛地回过头来——她看到自己的侄女,有些震惊,心虚与慌乱瞬间浮现在大脸盘上:“瑞、瑞亚……”
而瑞亚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恐怖。
她是先看到那些散落的血迹斑斑的绷带,再发现瓦琳娜手中的祛疤药膏与棉签。
她直愣愣地瞪着前方,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在根根直竖,愤怒统治了她的思维,一直崇尚的冷静镇定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瓦琳娜!!”
她近乎于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触碰底线的冒犯感令她全身的防备都展开,就像刺猬舒张自己满背的刺:“这是虐待!这是犯罪!是谁干的?!是……”
是谁?!
是她的母亲?
还是福利院的人?!
各种黑暗的猜测随着愤怒一起在她的脑袋里横冲直撞,整个世界都像是颠倒错乱一般荒诞难以理解,但瓦琳娜慌乱的表情跟那孩子安静的脸——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态所带来的的荒谬感,却像冰水一样浇了瑞亚满头,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其实是在二次伤害,这瞬间的恐慌令她强行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