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生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当然不舒服。
当然这种体验对于千叶来说显得更糟糕。
由于闻疆的存在,她对死亡的过激式恐惧就涌动得更为泛滥,这种恐惧每时每刻都在刺激她的神经,叫她昼不能安憩、夜不能安寝,始终都要绷着一根神经警惕对方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
就像是本就漏水的罐子在压力的倾轧下又裂开了几条缝隙,再多的水总会撒漏完,时间一长,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可避免地收到更严重的负面影响,它无法磋磨顽固到可怕的意志,却会在身体上体现,让沉疴都多添一分深重。
不是说习惯了伪装,无论是在下属还是在敌人面前都要挺直了腰杆不示出半分弱,所以她要强忍住这一分痛苦,而是她真切地觉得无所谓——她自己判断这种距离的相处带来的麻烦她能扛下来,也确信一旦翻脸她要解决的事端更多且更难缠,还不如保持现状,所以默认了对方的行为,并冷眼旁观他所有的心声。
甄彤彤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会对自己做这样的隐瞒,她是真发了狠。
之前对闻疆的报复没有落实她就很恼火,谁都没有料到闻疆根本没有返回东洲,行为也于叛逃东洲通灵协会无异,她在东洲设下的陷阱与埋伏他阴差阳错正好逃脱,既然下落不明,那么要谈报复都无从说起。
而这一回,闻疆再度冒犯千叶在前,意识到他的能力对她存在这般用处在后,不管千叶是否同意使用这种秘术,她是觉得总要留一个后手、一种保险的,以防万一,就像输血还要多个备用血袋呢,自家主子这样的破烂身体,万一凭她自己无力回天那总怪不得属下自作主张寻求外力,因此真正是动了要把“影魔”掌控在手的决心。
她作为千叶的代言人,无疑拥有极大的权利,就算并没有动用背后的势力,依仗着这庞然大物的威势也足够甄彤彤达成所愿,再加上她在甄家的地位之高,在东洲的能量之大,也足以为她暗中做成许多举措。
闻疆没有父母亲人,那就摆布他的师长与至交;闻疆冷情冷性不见得有软肋,那就控制所有与他来往过的人——借此作为威胁,布下天罗地网试图引他入局。
上位者的强盗逻辑通常与自负形影不离,甄彤彤多年谨小慎微,抛弃个人所欲侍奉千叶,但她的眼界、胆量、格局与千叶也有极大关系,耳濡目染之下也总有不同寻常之处,千叶当然不会干预她,顺便她也想看看闻疆的对策。
甄彤彤计谋太狠,而她觉得闻疆多半会对甄彤彤出手——杀掉她是解决这些麻烦最简单的方式,透过他的心声,也不是不能看到他在脑袋里是如何详尽地策划着要shā • rén,甄彤彤毕竟是个普通人,就算是在这个圣遗物“雕花栋”之内,她有权限动用里界所有的通灵者,闻疆也不认为自己做不到。
但千叶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哪怕仅仅是为甄彤彤是她身边最贴心的下属这一点,闻疆也断了杀她的念头。
更别提真杀了甄彤彤,她多年的算计缺了首要执行人,就算“事业”不停摆也会产生动荡,她就必须耗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与补足这个窟窿。
他怕与她结仇、不死不休。
——他也怕她死。
这种后怕甚至叫这样一个年轻人,又是习惯了任意妄为我行我素的年轻人,压抑下自己侵略与张扬的本性,这就足够不可思议了。
他好像比千叶本人更早地发现了如何与她和平共处的方式。
千叶带着几分趣味地,就跟看戏一样,看甄彤彤与闻疆上演的一出奇怪的勾心斗角。
甄彤彤恼火自己的行动屡屡落空,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把阴谋摆在东洲明面上,闻疆此等小心眼的家伙竟也没想着报复,他没有再回东洲,也不再联络旧友,把恩怨了结,把牵绊割舍,竟是彻底动了与过往完全切断的决心。
不,他确实与过去决裂了。
至少甄彤彤怎么都想不通,“影魔”为什么主动把自己安在“叛徒”的位置上?
她都只敢暗暗地搞点小动作,影魔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跟通灵协会决裂?
为什么?他去做什么了?他到底在哪里?他有什么目的?
甄彤彤完全摸不透自己的对手,不免开始打退堂鼓,她怕给千叶树立一个她无法对抗的敌人。
心惊归心惊,自己干的蠢事还是要报予主子知道的,她也怕这个不安定因素影响到她们的算计。
然后就知道了那混蛋再度潜回到千叶身边……甄彤彤差点没疯。
她完全没想过还会有这种可能!
闻疆是真不要命了?!
她作为一个普通人都能分析这家伙滥用能力已经濒临极限,随时都会被誓约吞噬掉,顶着这样的威胁,还敢变换成影子形态再度潜入雕花栋——他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甄彤彤没怪千叶不跟自己透露,总归这是她自己的失职与失策,拨乱反正才是重点。
总之她不可能相信闻疆无害。
整个雕花栋鸡飞狗跳。
千叶看着闹剧继续。
甄彤彤真不能奈他何,既不想惊动千叶,又不能忍受他的存在,每天都无比暴躁。
事实上千叶也觉得奇怪,他到底想干什么?
说“恋爱脑”吧,用这个词语去形容对方都显得可笑,但这家伙确实切断自己的过去,孑然一身,孤注一掷地,回到了她的宅邸。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就算死在这儿都无人知晓?
他怎么笃定她不会杀他?
或者他自信不会死?
他究竟想做什么?
*
冬天即将过去,千叶的身体却没有好一点,她又开始长久不断的低烧,喉咙肿痛,呼吸困难,人又瘦削一圈,连药都难以下咽,无奈只能使用现代医学方式打针挂点滴,身边长期盯着医生女仆又或者甄彤彤,这很使她烦躁。
闻疆经常是潜在门帘或者房梁的阴影里,他也不跟她说话,也减少了活动,就像是把自己当作了这房间里某样装饰物一样存在着。
当然也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他受伤不轻,养伤也需要耗费他不少时间,化作影子后对他的负荷极大,他也在避免长时间阴影化。
千叶不理会,她睡她浑浑噩噩的觉,看她摇摇曳曳的水藻,数她无聊透顶的日子,耗费她为数不多的生命。
然后那一日她听到鸟叫,像是夜莺,有着悠远而清晰的哨音,她好像忽然被这个声音唤醒了一点对于春天的遐想,忽然就没办法在久居的卧房里待下去了,自己拄着手杖起身,想要去户外看看。
女仆立在后面,揪着心,又不敢上去搀扶,眼睁睁看她摇摇晃晃地前行。
宽大衣袍下更显得细骨伶仃的两条腿,没办法吸收营养的头发更为松软蓬散,瘦削的样子更像是塑料娃娃,每一个关节都会活动,一受力就容易支离破碎,就算因她活动时身上散退些沉沉死气,也绝对与生命力什么的名词搭不上边。
然后就是在迈出门的那一下,她绊了一脚。
提心吊胆关注她的女仆在第一时间冲上来扶她,但在那双手触碰到她之前,已经有力道环住她的肩膀,往上一提,帮她维持住了平衡。
她站稳之后,立在那半天没动。
她知道触碰到自己的是什么,黑色拉长的阴影在实体化的时候有着极为柔韧又绵软的触感,一触即分,但她却隐约地听到了不知名的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哀嚎,此起彼伏,层层叠叠,即便超越了人耳的感知范围,都因那过分痛苦的声响而心生出一些惊悸。
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叫。
触碰到她也意味着被诅咒所侵,这是种能令通灵者灵魂都震颤的剧痛,但她觉得自己所听到的并不是闻疆的声音,而是本身就潜藏在阴影中的某些东西。
那应该是无知无觉、没有意识的,现在却像通灵者一样会因反噬而痛苦而尖啸,它们越来越像人,也就意味着闻疆身上属于“人”的因子流失得越多——他被同化了。
千叶慢悠悠地在门廊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然后摆摆手,示意女仆们退下。
她看着院子里早开的花,听着悠远的鸟叫,长时间地放空。
真糟糕啊,闻疆,你好像要被自己的能力吞噬了。
越是强大的能力越是要与危险相伴。
离深渊近的人,总是更容易被深渊吞噬。
人类对于圣遗物的了解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对于誓约得来的能力也没有完全认知,使用能力就如小儿玩火,被火所掠引身**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全盛时期的闻疆大概也无惧阴影,但她身上对通灵者的诅咒本就能打破誓约平衡,他又滥用自己的能力,乃至于如今精神受损严重,无法抗拒阴影的同化,这也理所应当。
她坐在那儿看花,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侧阴影涌动。
肉眼不能看到形象,隐约仿佛能感觉到一个无形的人坐在了她身边。
“你确实在玩火啊。”千叶轻轻地、慢慢地、拖着音,说道。
微风吹拂,影子也好像在晃动。
那另一个空间的异界也暗潮涌动地、隐秘诡谲地涌动。
闻疆没有说话,连她看到的心声都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
人的精神意志与阴影同化之后会酝酿出怎样的怪物?
千叶无法想象,她现在的身体与思维能力,连联想那种存在都觉得吃力。
“何必呢?”她说道。
阴影蠕动绵延,就像是一滩灰色的水中忽然凝聚出一滴墨,墨色晕染,舒展,如同淤泥般扩散,探出头颅,伸出四肢,最后组成一个黑漆漆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