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鸿雪安静地坐在案前,微微蹙着眉。
他已经将一个人鞭辟入里地琢磨过,细致入微地解析过,将她所说的话、她透露的想法尽数透彻过,自认已经毫无遗漏之处……可还是觉得棘手。
千种手段万般方法都使不出,要小心翼翼地排除所有不合适的选项,就像是投鼠忌器一般,唯恐美玉沾上一点瑕疵。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敲击了一下书案,没有发出声音,却更叫人心中生出烦躁来。
然后很突兀的,手边上的玉板微微闪烁了一下。
这是一块古朴粗陋的玉,玉质不能说好,墨绿色,渗透着深深浅浅的飘花,只能说是一块比较齐整的玉料;尺方,指节厚,上面也未漏刻精致的花纹图案,单纯只像是长久的摩挲而形成的光滑的包浆。
师鸿雪随意看了眼,正好瞧见玉板发出的微光中迤逦而过的墨色线条,它浮动在光晕中形成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剑呢?”
墨字很快晕染开,与微光和在一起慢慢隐没入玉中。
师鸿雪停顿了一下,吐出口浊气,拉过玉板,慢吞吞取笔沾墨:“没空。”
柔软笔尖并未触及到玉板,只是在其上虚虚划过,字迹便染着墨色悬浮其上,几息之后随同闪烁的光消失。
片刻之后,玉板上冒出一片新的字迹。
“这都几十年了?血陨铁、寒魄石再难炼都早该化水了——你再炼不成一把剑,我绝对离开天魔境,自己找剑去!”
字迹消失,不待他落笔,很快又冒出来新的:“你忙什么,忙得连我的剑都没空炼?”
师鸿雪写:“我收了个弟子。”
玉板回道:“真的假的?别又是个祸害!”
他盯着“祸害”两个字许久,直到墨色全部散落,这才失笑,写道:“挺乖的……就是有些不好搞。”
玉板又回:“看看,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师鸿雪叹息:“我读不懂她,有时候真会觉得这就是个怪物,凡世怎能藏起这样一个人?”
“但这又确实是一块蒙尘的美玉,我都能想到,当她擦干净尘埃,会绽放出怎样的灵光——只不过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远离我的视野。”
玉板上的字狰狞了不少:“女人?”
“你这见不惯女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治?”
“我不是见不惯女人,我只是习惯性警惕聪明女人……听着你的小徒弟就是下一个祸害。”
师鸿雪冷哼搁笔。
过了一会儿玉板对面的人讨饶:“别那么大气性,开个玩笑而已,你继续说,她怎么烦到你了?”
师鸿雪想了想,还是提起笔:“她说我没把她当成个人。”
玉板那端沉默了很久,没有任何字墨冒出来,师鸿雪都烦躁得要把笔放回去,再不跟这厮搭话了,微光带着墨色涌出来:“总算笑完了,师鸿雪啊师鸿雪,你也有今天!”
师鸿雪写:“你剑没了。”
“剑没了我也要笑!总算有人当你的面骂你了,你这小弟子,我很愿意称一句勇士。”
玉板不停冒字:“飘在空中看人太久,人是不是都小得过分?渺小,卑微,愚昧,堕落,就像沙砾一样,稍用些力就会碾碎,吹一口气都是飓风。可你师鸿雪是谁呢?你到底不过也是个人而已啊!”
师鸿雪死死盯着这几个字,笔尖的墨滴下去都没反应过来,平静地看着墨晕消失。
“你不愿的接受的,别人当然也不愿意——你不防换位思考一下——然后你就知道怎么处理师徒关系了。”
玉板洋洋洒洒泼墨一片:“真别哪天你忽然告诉我,你徒弟没了,我可没说笑,放在你身上,完全有可能。”
“‘万世之师’,哈哈,笑死我了。”
师鸿雪手中笔杆子已经捏得粉碎,余下笔毫自行勾勒:“你剑真没了。”
*
千叶心中毫无波澜。
就好像漆黑无光的深渊,连点水花又或者涟漪都没有泛起。
她下意识想要判断师鸿雪话语的真实性后,才在心里哂笑——必须停止以任何方式去揣度这个人,因为她的认知有限,无论对方真假她都无法确认,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被自己的想当然而误导——既然他摆出这样的态度,那就姑且以此作为基础去应对。
千叶当然不想死,也不想被逼疯,但她挣不开天门山这座大山。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束手就擒,有人都想将她变成提线木偶了,她又何妨在丝线即将掐住喉咙之前作殊死一搏?
她赌师鸿雪不想要她顽固地走向死路,赌他所做的种种确实都在为她做“正确的选择”,赌师鸿雪的头脑与经验看得透她的决绝、也能接受与她“平等”对话的要求,就算赌输了也无妨,因为她没有给自己设立底线,她愿意承担死亡这个代价,愿意抛弃这个身体并接受这方天地的大失败,重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