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不是说一定要寻找存在感,而是她真的不喜欢随波逐流、顺水推舟。
她野望着能够握紧命运,主导命运,从来就不是以顺从的姿态被动接受命运!
可事实证明,她就是一直在蒙昧中打着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有别人对她的安排,只有别人给她的道路,盲盲目目,无所适从。
“山长为我书写的剧本是什么?”她的眼睛前蒙着布条,血红的世界里没有别的色彩与画面,她的神经在跳,心脏在疼,躯体的不适所带来的一切负面感受,都在叫她的耐性下降,但她很努力地集中精神、排除干扰,认真又严肃地问道,“大师对我的期待又是什么?”
“我这样意外出现的人,本就不该干预进这一场千年才谋成的算局,这里面也没有属于我的位置,”千叶低低地说,“所以,你们把我当作什么?”
妙应大师慢慢道:“每一朵花将死时,都要留下种子;生灵将要陨灭,也总想在此世尽可能留下存在的痕迹。”
“有一棵擎天的大树,他的冠盖庇佑此间经年累月,枝叶将朽,树干将颓,他的一切本要随着他灰飞烟灭,但在即将陨灭之前,又叫他见到了脚畔生长的一朵野花。”
“阿弥陀佛,”他极慢极慢低诵了一声佛号,语声和缓得像是在笑,却又带着幽远的叹息的意味,叹得甚至带着怜悯,“谁会不喜欢这样一朵花呢?”
然后妙应大师安静了一会,才重又说话。
他的语气也不复原先的和蔼、慈悲,而是是带着惆怅与歉意:“只是今天的路,我们竭力将它走完;可未来的路,必须交由你们了。”
妙应大师与佛子是一般人物,都有着活生生把心脏剖开予人看的坦诚与真实,他本来能够用各种话术、态度的包装——这恰恰是佛道所擅长——来叫这些语言更有说服力、更感染人心,但他没有。
这一句入耳,像是有惊雷破开尘封冬眠的河岸,千叶脑袋中那些模糊的灰暗的隔阂像是被一只手摧枯拉朽般破除,那些仿佛是虚无无所定处的心思终于得以落地。
他已经把真实摊开了给她看了。
或许语言有晦涩之处,但千叶能够听得懂,她亦能猜到师鸿雪与他们期盼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啊。
心胸都要控制不住震荡起来,然而她深吸一口气,对此作出的唯一反应,是果断地、坚定地拒绝:“可我不愿!”
她咬着牙,缓慢又斩钉截铁地说:“不要与我说未来,也莫将未来强加给我,我没有你们那么坦荡,那么无私——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自私自利本来就是凡人的天性!
千叶不曾经历过这片天地的风和雨,不曾留恋过这个世界的春花秋月,她踏足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不过这么寥寥数月而已!
要强行将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人,压上那么沉重的负担,对千叶来说如何不是折磨?
就算是以千叶所假借的身份“凝露”来说,二十多年的凡人,一朝入道,身魂合一,过天衍血劫,签订妖契,哪一步是她出于自主的意愿下完成的?
这么一步一步被用力推搡着往前走,懵懵懂懂,无所归处,即使到了阴神,即使得窥阳神,过早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诸多规则与真相,她真的也会有丝毫真实感吗?
何其短暂的时间,甚至她仍是凡人的思维,仍是凡人的观念,现在却将这么复杂又可怕的真相摊给她,奢望她扛起此界的未来,哪有这样的事?!
倘若以千叶本身来说,她只是借此界来强化身体而已,此界与她可有更多的关系?
诚然,作为她力量的来源,一个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对她帮助更大,可她又不打算要本命世界,又不打算与此世牵绊甚密,叫她一个外来者,一个世外之人,背负起此界的命运,不是可笑吗?
她可以与这片天地并肩行走过一路,也可以为了完成任务豁出命去,但不代表他们就能如此轻易地将一个莫测的“未来”寄托在她身上!
说到底,她只是过客而已,她必定要回归轮回,她不想要责任——更何况是强加的。
师鸿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他算出她来自于他乡,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吗?
有迟归崖这个例子在前,知道天道不稳,会有他乡来客的可能;又有她引动的这一番动荡在后,她的天赋她的潜能都不是此间所能诞生——师鸿雪又是站在此界顶端的人物,他不会被天衍血劫对她的宽容蒙蔽双眼、认为她是此世新孕育的“救世主”所以得天独厚——或许他很早就知道她的来历!
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千叶想他这样的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他对迟归崖都不会完全相信,更何况是她这种陌生的、莫测的、处处跟他做对的“来客”?
她从不惮于最坏的心思去探究别人,她套用师鸿雪的思维去想这个问题,越想越头疼。
师鸿雪给了她“万法皆通”,他甚至与她绑了妖契;妙应大师给了她“宿望经”,佛子处处帮助她——是不是,正是在借用这样的方式,将她与此界的关系越扯越深?
修真讲究因果,宿命轮转也脱不开前因后果,倘若她不顾及那些强拉的因果,是不是她的道就始终会缺上那么一块?
可轮回者注定是过客,注定无法停留,用因果规则来束缚她,会否显得很无耻?
师鸿雪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无耻。
他或许在想,迟归崖都能在此界留存多年,为什么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