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最大的短板,一是粮食,二是人才。
千叶与她的师兄们曾细细分析过天下各大势力的优缺,北境在强盛上确实位列佼佼,但是这点长处并不能掩盖亦它的缺陷,她鹤师兄对北境嗤之以鼻的程度还要高于康乐国,无他,单氏所面临的局面过于复杂,悬念太大。
就粮食而言,北境的耕地并不能做到自给自足,一旦被人切断采买的通道,就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就算不窒息而亡,也要遭受好一番苦难;就人才而言,北境武将如云,缺的自然就是谋士,是通庶务精谋略的文臣,而桎梏天下能人志士择枝而栖的,恰恰就是成帝未死、大夏未亡的事实。
可是连各位州牧门前都立着不少碰运气求出仕的文人,为何就单氏少人来投?
北境环境恶劣,边境征战不断,尤其是堔州漫长到将近五六个月之久的寒冬,游牧民族的外敌为活命奋不顾身地想要撕裂大夏边防的口子,以长驱直入烧杀劫掠,武安侯的威名,恰恰就是这一次次征战由血染就的煌煌盛盛。
倘若入北境,首先要面对就是残酷的战事,绝大多数谋士文臣寻求出仕,要实现的是位极人臣、名传青史这般人生抱负,而不是将命赌在抗击外敌的战车上——至少天下虽乱,倒不用文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北境却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残酷血腥,就算单氏要争天下,也没叫人看到多少希望的前景——这大概就是天下仕人隐者皆知背景势大强盛,却无多少人愿意投往单氏的缘由。
千叶给单世昌娓娓道来的时候,也在叹息北境错过的机会:“如果没有康乐王玩的这一场,趁着当时成帝摧毁萧氏之际,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南下兴州攻入扶摇城,就算不杀成帝也无妨,只要将世家彻底压在脚下,不叫其有上台的契机,或许还能试试以此图谋天下……”
“康乐王有太-祖亲赐王爵的先天性优势,这是暂时没法动摇的资本,但中州世家与单氏可是处在同一阶层,当世家打着匡扶大夏这等名正言顺的借口挟成帝以令天下的时候,单氏怎么做都要担着‘乱臣贼子’的名头……而且,现如今,狼狈为奸的康乐国与中州世家之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默契,虽不结盟,且彼此制遏,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矛盾是可以协调的,所以倒霉的只有单氏,要知道中央朝政为世家死死掌控在手,单氏没办法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夺到权力了——这就意味着必须据守北境,这是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
她轻笑着反问道:“将军以为呢?”
这是褚赤在普定城中赁下的院子,单世昌要保持尊敬,自然不好再在农家院落中你来我往,于是随同来此,一论至夜,当也是秉烛长谈了。
单世昌端坐在对面,烛火在寂夜里闪烁,在他的眼角眉梢染上跳跃的暖色,却并不能褪去他神色中凝重的寒意,只是他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是内心再波澜壮阔,自面上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北境乃某单氏立身之本,弃之,失却根基,不弃,终为累赘。”
能一阵见血地点出这样本质的问题,显然不是只想过一次两次,必然要是烦扰他很久的难题,才会如此不假思索道出。
“将军看得很明白!”千叶拍了拍手掌,赞道,“单氏拥有两州之地,民风剽悍,不缺从军之人,多年以来的经营,叫单氏完全可以裂地称王,但这恰恰也是一个莫大的桎梏,因为单氏没法对外发展。”
“往北是异族之地,自然不是将军所求,往南又寸步难进,直面的就是中州世家的百年积淀——可就算是龙潭虎穴,还是要闯一闯,”她的语气变得又轻又缓,足够引人入胜,“可是,如何闯呢?”
单世昌闭了闭眼睛,喟然道:“占严州,图邺州。”
“策谋是不错,但难以实施。”千叶迅速接道,“严州有大夏最大的马场,邺州是北方最大的产量之地,将军吞并胡氏已经触动了太多人的心脏,迫在眉睫的必是中央的镇压与严州的疯狂反扑,这点,过去数月时间里严州的局势,将军应当最清楚才是。”
单世昌当然知道——兴州是没动静,但严州下面的衡州与旁侧的邺州都有发兵增援严州,他不顾一切打下的马场,从一开始就清楚要守卫住需要耗费怎样的精力——除了世家挟制下的成帝与朝廷,谁能叫指使动那两州的州牧?
严州的情势确实不好,但单世昌没想到眼前这个女郎就算是猜测也能如此笃定,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一般。
“某已决定增兵,”单世昌并不忌讳这决定叫无关紧要之人知晓,沉沉道,“既在严州谋划良多,绝不能中止,世家要以严州为战场制衡北境,某便叫它试试看螳臂是否能当车!”
这话说得当真是霸气肆意。
如此凝重的氛围中,千叶却是轻笑出声了,在对方越发沉暗的眸子中,她倒无甚解释,只是悠悠然道:“世家调兵遣将用的非自己的实力,北境压上的却是自己实打实的筹码。”
一语戳破了这场战争的本质。
单世昌的瞳孔蓦地一缩,气势瞬间寒了两分,案上的烛火似乎为这情绪所摄,也变得飘忽不定。
多么可恨的世族,永远处在摆布天下却不亲身下场的位置上,扰乱局势,争权夺利,可无论谁图谋天下,无论谁争夺权柄,都不影响他们翻云覆雨掀弄风雷,简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北境——他单世昌的将士们——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如何斗?
这些迎风作舞的燕草,除非一口气将他们全都踩死,死透了,死怕了,再也不能凭风复生,否则永远无止境地飘摇、纠缠,如附骨之蛆,如梗喉之刺。
“所以,要想占据优势,就要看将军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魄力了。”
千叶语速极慢,强调极柔——她天生懂得话术,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容貌与言语来击溃别人的心防,扣响别人的心弦,引动别人的野望。
单世昌眉毛一挑,兴致盎然:“破釜沉舟?”
“单氏怕担上乱臣贼子的污名,因为这于单氏的发展来说不利,但就我看来,这根本无伤大雅,只要这污名能换得足够的利益就可以。”千叶轻笑道,“将军知晓吗,真正局限单氏的,并非是逆反的名头,而是单氏没有给天下足够的存在感?”
“一个胡氏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全天下都知道胡氏败亡是有‘愧’于单氏在前,是‘罪有应得’——将军需要给天下人看的,是单氏能够承接江山重担的魄力,是单氏能够担负黎明苍生的能力,是单氏会带给天下希望与富足的前景!光是盘踞于北境有何用武之地,开战吧,打仗吧,自严州始,占据更多的地方,散布更多的威严——没有大厦不是建立在血火的基底上的,至于其他,杀了多少人也好,毁了多少城也好,只要单氏不称王,只要单氏足够强大,所有人都会予单氏找寻足够的借口!”
单世昌如遭雷击,字字句句如雷霆霹雳在脑海中炸响,他猛然瞪大眼睛,因为极大的冲击甚至身体都往后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