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尸骨未及收殓,尚且横陈于金銮殿前,在这般苍凉颓靡里,却前有皇长孙激昂陈情,后有三万将士慷慨请愿。
留在殿外伤痕累累的武将们为此睁大了双目,仿佛看见大穆中兴的曙光。
有人忽记起昨年仲夏,西域使节大闹承乾宫时,纳兰氏女曾说过的话。她说,龙生而为龙,纵使一朝坠落浅滩,流离四海,裂骨断掌,他依然是龙。
彼时谁也不曾料想,此言竟会一语成谶。
此情此景,饶是金銮殿内见惯了场面的文臣们,也觉心神动摇,情难自已。即便眼下只听皇长孙空口白说,不见铁证,但显见得多数人已暗暗信了。
自古只奸佞小人或混淆圣听,民心却不会作假,亦不能说谎。何况今日大穆遭难,全凭皇长孙挽狂澜于既倒,方才所见之万马奔腾景象,叫人如何能与此前传闻里色字当头,好战喜功,弃城舍民,畏罪潜逃,害得大穆失却半壁江山的人联想到一块去?
何况如皇长孙所言,所谓“美色误国”的纳兰氏女竟曾为国为民立下这般汗马功劳,着实傲骨铮铮,可叹可敬。
这一双男女,一个是须眉气概,一个是巾帼情怀,当称风华绝代,堪为大穆中兴之主!
思及此,众人亦不免替皇长孙觉得心寒。短短数言陈情,道不尽陨雹飞霜之悲,卧薪尝胆之凉,颠沛流离之苦,兵荒马乱之难。谁也无法真正知晓,那荆棘满布的一路,此刻跪在殿前的这一双男女究竟是以何等心志步步为营地走来。
良久后,文臣里头有一人出列,撩袍跪下,拱手向前道:“微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如皇长孙所言不虚,当还贵州万余将士一个公道,还大穆河山一片清明坦荡!”说罢重重叩首。
正是顾池生。
随后紧接着有几名文臣跟着出列,一个个行至殿中:“臣附议——!”
旋即再有更多人上前来:“臣等附议——!”
偌大一个金銮殿,一时间附议之声凿凿切切。
昭盛帝起头始终无波无澜地听着,恍若受苦受难的不是亲孙似的,却在此刻,终于露出些许疲惫的笑意来。
赵公公得他眼色暗示,望向跪在文臣队列当中的一人,替他道:“卢大人,陛下听闻都察院此前已搜集了贵州三处卫所谋逆罪证,只因战事耽搁未及呈与豫王殿下,如今当可奏明。”
都御史卢粥颔首应了,称将即刻回衙署整理罪文。
众人心内一片惊诧。纳兰峥却是感怀至极。
昭盛帝病倒后遭困太宁宫整整一年有余,成日被灌mí • hún汤药,本就孱弱的身子为此愈发不得支撑,多数时候皆神志不清。幸而后因卫洵得湛远邺信任,其长姐如妃有了几回近身的时机,得以将湛明珩蛰伏草野的真相悄悄告知,才叫他勉力打起了精神。
天子爷在朝数几十年,也非轻易能被架空,故而此后趁偶有清醒片刻,即在四面严密监视下暗中替湛明珩铺路。诸如都察院这桩事,便是其中之一。今日更趁热打铁,拣此良机欲意替亲孙翻案。且起头假作漠然模样,便是要引得群臣皆站出来替湛明珩说话,可谓真真用心良苦。
只是她心内也隐隐有几分担忧。如此雷厉风行的态势,究竟是出于为政者对朝臣与人心的掌控,还是单单只因为人祖父者恐时日无多,恨不能尽快替孙儿摆平一切才好?
纳兰峥偷偷看了一眼湛明珩微微颤动的臂膀,忽记起七年前卧云山行宫内,天子爷曾对彼时年仅十二的他说:“皇祖父答应过你,该是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她紧紧咬着唇,于无声处揪心长叹。
大穆史上最别具一格的朝议就这么散了。湛明珩安排亲卫护送昭盛帝回太宁宫,在周边布置妥当后领了一行武将去收拾皇宫与京城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因形势严峻,不及顾得上纳兰峥,只匆匆交代她先去承乾宫,在他那处过两日,待外头乱子彻底清除,安生后再回魏国公府。
眼见他忙得焦头烂额,她自不会与他添乱,便思念家中姨娘与弟弟也须忍得。
纳兰远亦思女心切,却是外头一片焦土,身在国公之位责无旁贷,故而只与她打了个照面,嘱咐她几句,叫她听话好生歇着。
纳兰峥目送父亲走远,心内也觉无言酸楚。比起分离一个年头的姨娘和弟弟,她与父亲已有近两年不得见了。她心知他方才几度欲言又止是为何。这般铁血硬汉,竟在她跟前红了眼圈,想是这些时日以来始终自责此前离京北伐,未能护她周全,叫她流离在外,吃尽苦头罢。
行军颠簸数日,纳兰峥也着实疲乏了,倒是比湛明珩这个原先的主人家先一步入了他的寝殿,被婢女们服侍着沐浴后,倒头栽进了被褥里。
承乾宫贵为东宫,实则不止是她,便连湛明珩如今也无资格踏足。只是情形特殊,故而也没人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何况照朝议时所闻,湛明珩的太孙之位或是不久便该恢复了。
一觉醒来已是夜深,她浑身酸软,数日乃至一年来积攒的乏累皆随心里头那根弦的松下潮水般涌来,一时竟连置身何处都迷糊不清。直至替她守夜的婢女问她可有吩咐,方才惊觉已回京了。
婢女见状去热了饭食,再请了太医来替她诊脉,说殿下尚未回宫,是此前托人传信回来交代了这些的。
纳兰峥没什么胃口,瞧见一堆许久不碰的精致吃食也咽不下去。太医替她诊了脉,所言无非是气血亏损,须安心静养,以汤药调理一段时日。
这大半载来,她的体格倒是上去了,只是月事仍偶有推延,听见这话也不觉奇怪,谢过后便继续睡了回去。
翌日再醒仍未见湛明珩。她洗漱完,吃过早食喝了汤药,就逮了个婢女询问外头情形。这才晓得湛明珩黎明时分回来过一趟,见她熟睡便未叫醒她,过后匆匆忙忙又走了。至于外头,想是仍旧兵荒马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