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止发现自己似乎一直都很倒霉。
逃跑的时候明明已经绕路避开了已知的危险,可是中途不是遇到妖兽就是误入秘境。
修行的时候按照老祖规定的修行量完成，却达不到月末考核的标准，然后得到双倍的修行惩罚。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避开了青面貂,也避开了那只白虎，最终反而误打误撞碰上了本该生活在妖兽林中心地带的万年苍龙。
更糟糕的是，他还中了毒。
顾止咬了咬牙,看着眼前和自己一同浸在水泽里的苍龙。
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不可能躲过，而林之也不可能赶过来。
他紧紧握着手中命剑,在对方的尾巴快要砸在他身上的瞬间。
天青色的剑气涤荡,湖泽水幕接天,磅礴的巨浪倒流出了水面，蓄积着灵力重重打在了它的龙身之上。
也就是这么一点喘息之机,顾止连忙御空往岸边方向过去。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苍龙的速度和力量。
它的尾巴如刀刃般，“划拉”一声破开了接天的水幕,银白的鳞片在水泽的冲刷下泛着森然的光泽。
顾止刚从湖水里出来，浓郁的妖气诡谲,带着强劲的威压从上压制了下来。
他感觉身上似有万钧巨石，再加上毒素未褪尽,速度也受到了限制。
苍龙的吼叫震耳欲聋。
他回头看了过去,视野撞上了那门扉般的血盆大口,还有那尖锐无比的牙齿,锋利似剑。
顾止心下一惊，连忙借着一旁的树干跳起避开了它的攻击。
那棵粗壮的树干就这么被它一口咬成了两断,“轰然”倒在了地上。
见咬了个空,那苍龙恼怒了起来。
它那双金色的眸子带着妖兽独有的冷冽，直勾勾注视着顾止。
还没等顾止反应，水泽剧烈晃动了起来。而后一颗巨大的水球迅速凝聚,妖气浓郁覆盖在上面。
对于修者来说他们的灵力若是受到妖气或者魔气的侵蚀是很痛苦的时间，程度轻些还好，虽然疼却尚且能够逼出来。
若是渗透进了四肢百骸，乃至灵脉之中根本无法剔除，最终成为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顾止没有接触过万年级别的妖兽，却也知道它们的妖气比其他的妖兽强盛数十倍，沾染不得。
看着眼前这颗近乎将湖泽所有的水聚集而成的，如山般庞大的水球。
他躲不开，只得往后拉开距离，避免遭受正面攻击。
然而他刚趁着妖兽聚集妖气的时候往后退，林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
青年食指中指并拢，贴着剑刃划了过去。
殷红的血珠沁出，刹那之间那把雪色长剑中间浮现出了一条血线。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我们都没办法和它抗衡，我们是逃不掉的。”
他神情凝了下来，看着越来越大的水球快要逼近而来。
“师弟，我们只有赌。”
“现在是三更天，只要我们坚持到五更天明，妖气最为薄弱的时候我们才有脱身的机会。”
顾止听明白了林之的意思。
反正现在是躲不掉了，要么坚持到天亮时候，坚持不到……便是死。
他薄唇抿着，之前还因为中了毒而泛红的脸色苍白。
伴随着“轰隆”的声响，飓风剧烈，眨眼之间就将周遭的树木拦腰压断。
白穗还在刚才客栈外边位置定住无法动弹，不过虽然她动不了，可却能看到顾止他们如今遭遇的情况。
准确来说是顾止封印的这段记忆。
她看着顾止和林之引了命剑，凌云直上。
一白一青的剑光划破长空，风急雨落，昏暗的环境里两道身影飘逸翩然，宛若两只在飓风狂浪里旋飞的海鸟。
在他们御空和那苍龙拉开距离的时候，那颗巨大的水球凝在半空。
紧接着银白的龙尾狠狠砸在了水球之上，将它从下往上重重抛掷在了高空。
向着顾止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水球速度快到只能看到残影，那妖气浓郁，也跟着剧烈萦绕聚拢了起来。
一时之间，附近的一切都被席卷在了水球周围，树木湖水，连同着天上的云雾也不可避免被蓄积其中。
这样快的旋转速度——
就算没有被妖气给侵蚀，若是被卷进去了，可能会直接将人撕裂成碎片！
顾止眯了眯眼睛，身子在半空一动，头朝下引着命剑直直朝着那水球攻击了过去。
剑刃和水球接触的瞬间，强大的冲击力带动着强劲的气流骤然涤荡在了整片妖兽林。
他竭力压制着那水球的攻势，上面的旋转猛烈，将他往后冲击的同时又死死往里面拽去。
林之将神识覆了上去，感知到了它此时妖力最为薄弱的地方。
雪色的剑光引着那道血线，他低喝了一声，凛冽的剑气自他手中迸射而出。
月下剑影伴着水光，他掌心一蓄力打在了剑柄上，推送着剑猛地刺进了那颗水球。
饶是没有直接接触。
水球被剑气扰乱了的妖力紊乱，好似天地万物都在晃动一般，摇摇欲坠。
数息之后，那妖力被剑气所断，再支撑不住凝聚，“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浪花四处翻腾，黑色的雾气在水泽之中一下子，所到之处草木瞬间枯黄凋零。
他们虽然破开了这一攻势，可是两人却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一击而已，就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若是到天明……
他们还有命撑到天明吗？
林之眼眸闪了闪，余光瞥了一眼面色潮红，眼神混沌的少年。
刚才那一击对于顾止来说本就耗费了不少灵力，而他身上又中了毒，若是什么也不做好，一调动灵力的话反而加速了毒素的流动。
顾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指尖一动，平常时候都难以压制的剑气在这个时候更是雪上加霜。
因为中了毒，他现在甚至握不住自己的命剑！
苍龙的嘶吼在妖兽林里响彻，逼仄的威压更是将顾止压制得无法动弹——他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要是他不嫌麻烦选择了其他的妖兽，要是他再小心一点没有中毒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是他拖累了林之。
的确，顾止很怕死，但是他不会那么自私的把别人拖下水。
“师兄，我中了毒，一旦使用灵力毒素就会蔓延得越快，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撑到天明了……”
顾止手支撑着身子，强迫着自己不被威压给压倒脊背。
因为疼痛，那鼻子和额头沁出的冷汗“啪嗒”一声滴落在了草叶之上。
“你快走吧，趁我还有点力气。我去当诱饵，帮你把它引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七煞插在了地上，摇晃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颤颤巍巍抬起手擦拭了下嘴角。
白衣墨发的少年御空，凌于月下。
清冷的月色映照在他的眉眼，面上只有面对生死的释怀，再没有怯懦畏惧。
“你不用感到愧疚，要不是我非要请求你带我下山，你根本就不用遭遇这些，是我害了你才是。”
“……”
这一片林子已经被苍龙毁灭了大半，没有了遮蔽。
他们所在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
呼啸而过的劲风迎着月光而来，银白的龙尾似剑，锋芒凛冽，带着山海崩坍的气势。
断了水浪，带着鹤唳风声，落雷一般迅猛砸了过来。
顾止将剑气凝聚在剑刃之上，在准备正面攻击为林之争取逃跑时间的时候。
一道青色身影先一步重重迎了上来，翻腾的气流直冲云天，剑光之下青年的额发被拂起。
那双眸子在夜里亮得出奇。
林之用剑抵挡着龙尾，两者僵持不下，他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林师兄！”
青年循着声音凉凉看了过去，顾止愕然，握着剑想要过去。
可下一秒他薄唇微启，冷着眉眼说道。
“是啊，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一直拖延着不肯下山！不敢下山！或许根本就不会碰上妖兽潮，更不会碰上如今这样的情况！”
林之怒喝了一声，重重将龙尾推开，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凌空而上。
“哐当”一下，雪色的剑光刺眼，再一次狠狠砍了下去。
“我邀你比试也是一样，你每一次都会拒绝，每一次都会逃避！修行也是，只觉得完成了每日修行的量就了事，重量不重质！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一直不停加训修行，那是因为远远不够！我们的资质不够，修行不够！”
林之从没有过这样情绪过激和愤怒的时候，手中的剑一下一下落下，又一次一次被苍龙给狠狠打了回来。
可是他没有避开，依旧蓄力比之前更甚更快的迎了上去。
“这一次我明明将那几头最适合你对付的妖兽留给了你，你哪一只都不敢选！偏偏选了千眼蝶！”
“它是修为不高，好对付，但是它的浑身都是毒，就算你没有中毒到了这里，那光粉散在空气里也会把苍龙给吸引过来！到时候不单单是你和我，蕲州无数的百姓都会殒命！”
这些话这些事情林之从来都没有与顾止说过，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没有那个立场。
他不是顾止的师尊，哪怕他再不满少年对待事物对待修行的态度，也从未多嘴一句。
然而这一次他再没忍住。
在顾止说让他离开的时候，林之一直郁结在心里的那团火气“噌”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是有资质，有天赋！你的一日可以抵正常人一月甚至一年的修行，可是这有什么用？天道酬勤，对待什么事情总是差不多，可到了现在这个关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差太多！”
青年双目泛红，一直被束好的头发散落如瀑。
夜色之中那雪剑如月，在剑光肆虐里又成了满天白雪。
窸窸窣窣的落满了整片林子。
千万把剑也在剑光中凝聚，剑雨轰隆落下，可全然被鳞片抵挡住。
只有那命剑在剑光刺眼里蒙蔽了苍龙的视野，“噗嗤”一声入了它的眼睛。
殷红的热血自苍龙的眼眶而出，伴随着它痛苦的嘶吼，林之被狠狠砸到了地上。
他的脊骨断了，如同折翼的飞鸟没了依凭。
同样的，被刺伤了眼睛的苍龙疼得暂时辨别不了方向，嘶吼着胡乱甩动着龙尾。
——这是林之近乎掉了大半条命才争取到的一线生机。
林之眼眸动了动，躺在地上，忍着疼痛转头直直看向了脸色苍白的少年。
他的身上沁着血迹斑斑，唇角也是殷红一片，看着狼狈凌虐。
“抱歉，这个时候还对你说教……
我其实不想说这些的，我不是你的师尊，我没有资格，只是，只是我怕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顾止，我不想后悔今日的决定。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逃避。”
林之气息很微弱，声音也轻如蚊吟，长长的睫毛之下落了一层浅淡阴影。
那双眸子也渐渐黯然了下来。
“好了我说完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林之为了给他创造逃离的机会如今身受重伤不能动弹，那苍龙的速度很快，他一个人离开的话还能全身而退。
若是带上林之，他们两个都不能幸免。
这些顾止都知道。
他很怕死，比任何人都惜命，同样的也不想辜负林之的牺牲。
可是他头一次脑子里产生了“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法。
一直畏惧的，逃避的一切，在生死之间他全然释怀了。
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林之舍弃性命相救。
比起他，林之更应该好好活下来。
想到这里顾止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那头逐渐逼近的苍龙。
它循着血腥味靠近了意识混沌的林之，尖锐的牙齿锋利无比，想要一口将他吞食！
林之感觉到了湿热的气息覆在了身体。
他眼眸一动，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感知到了什么，愕然抬头看了过去。
那本该离开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一跃在了苍龙头上，蓄力拽着它的龙角狠狠往后带去。
“嘀嗒”一声，温热的血珠从上面落了下来，滴在了林之的面颊。
这血不是从苍龙眼睛里渗出来的，而是从少年的腰腹处。
为了能够压制住毒素，顾止引了七煞刺了自己一剑。
“？！我不是让你离开吗，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该离开的是师兄你！明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算是死也应该是我死！根本就不该师兄你来替我承担！”
少年的眼泪蓄积在眼眶打转，在月色之下潋滟剔透。
他说着引了命剑，视线落在了那龙角之上。
依照顾止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将苍龙的龙角砍掉，他这么做只会触怒它让它狂躁。
龙角和龙之逆鳞一样，是断然不能轻易碰触的。
而顾止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苍龙不会放过碰触它龙角的人。
他想要把它引走，引得越远越好，他就算打不过它也要让它远离林之。
林之瞳孔一缩，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又气又急。
他喉间一甜，猛地咳出了血。
“咳咳，住，住手！你给我住手！”
顾止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冷着眉眼蓄力将命剑刺了进去。
果不其然，受到剧烈刺激的苍龙蓄力甩动着龙尾，树倒山崩，席卷的灰尘和草木一并遮掩了周遭视线。
少年并没有趁乱避开，而是等到灰尘差不多要落下的时候当着它的面御剑往前面飞去。
那龙的眼里再没有林之的存在。
金色的眸子盛怒一片，嘶吼着旋飞在空中迅速追着顾止往林子外面飞去。
混沌的妖气迅速弥漫了整个蕲州，顾止一边躲避着苍龙的攻击，一边刻意引着它往蕲州以外的山林飞去。
刚开始还好，顾止还能应付。
但是到了后面它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被它击中了三次。
直到离开了蕲州，遁入了一片山林之后，顾止停下了脚步。
他跑不动了，也不想跑了。
现在距离林之所在的那片妖兽林已经很远了，他应该安全了。
这么想着顾止看着眼前逼近的苍龙，那样可怖的威压，那样浓重的妖气。
他非但不害怕，反而莫名轻松。
反正横竖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窝囊地逃避？
顾止从刚才到现在第一次这样直勾勾和眼前这头妖兽对视。
就算最后要被它吃掉，他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成了对方的食物。
七煞感知到了顾止的意志，苍劲的剑气凛然，少有的带了死志。
他御空飞到了苍龙的头顶，它的头顶是它唯一的视觉死角，那龙角更是它的弱点。
顾止想像之前那样拽住它的龙角，牵制住它，再用尽最后一点灵力砍下去。
哪怕砍不掉，留下点裂缝也足够它疼上许久了。
天青色的剑光凝了剑气，在剑入龙角的时候那苍龙的龙头却骤然消失在了眼前。
原本要刺进去的地方，变成了一段龙尾。
这是幻术！
在他翻身而上的时候它将自己的龙头和龙尾调换了，他拽住的是它的龙尾，而并非龙角。
顾止心下一惊，引了剑慌忙准备离开，可为时已晚。
它已经转头张口而来，伴随着滚烫的气息，还有逼仄的威压。
一口将他给吞咽了下去！
吃进去了……
它真的把顾止给吃进去了！
不远处的林之在感受不到顾止快要湮灭的气息后，刚恢复了点儿气力站起来的双腿一软，若不是剑撑着他可能早就摔倒在地。
那个畜牲！
青年脸色沉郁得厉害，循着气息御剑抵达了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苍龙刚将顾止一口吞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雪色的剑光赫然朝着它腹部刺了过来。
和其他地方一样，苍龙的腹部也有鳞片，只是不怎么坚硬。
林之那一剑下去，那鳞片骤然裂开，剑气划伤留下了一道浅淡的伤口。
这种程度的伤不痛不痒，反而更加惹怒了它。
苍龙嘶吼着，那银白的龙身飞入了云天，原本平静的天色翻卷凝聚了一团巨大的乌云。
化龙成功的妖兽可布云雨。
轰隆雷鸣之下，诡谲的云雾翻腾在了它的龙身周围。
无数的妖气凝聚在了雨水之中，如一片片刀刃一样“唰唰”落下。
这些雨水具有腐蚀性，一旦浸入身体里便会被妖气侵蚀。
林之快速凝聚了避水的光罩，御空引了命剑再一次往它腹部伤处攻击过去。
可他刚上去，原本四散的雨水停滞在了半空，然后迅速聚集在了一起。
这一次不是水球，而是一面遮天的巨大水幕。
从林之的头顶，如整个天坍陷般猛地压制了过来。
浓郁的妖气凛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样下去不行。
顾止在里面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别说救他出来了，他可能会先死在这妖兽手中。
林之薄唇抿着，在咬牙抵挡住这面巨大水幕的同时，余光瞥见了那乌云之间的雷鸣隐约。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雪色长剑破云而上，直直对上了那道雷电，蓄积的剑气将其引了下来。
林之并非雷属性，要以这样近的距离承受雷落必然疼痛万分。
他苍白着脸色，压制着身子的抽搐，凌然而上双手紧握着那剑柄。
雷鸣轰隆之中，凝聚的雷电之力全然落在了苍龙的腰腹。
雷落速度避无可避，不仅是苍龙，以身承雷的青年更是如此。
顾止意识混沌，感觉到原本的挤压和逼仄不再。
一只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里拉了出来，像是缺氧了许久的鱼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他剧烈喘息着，终于活了过来。
顾止眼睫一动，缓缓睁开眼睛。
天上乌云诡谲，雷电轰鸣，那条银白的巨龙的腰腹处不知为何破了一个窟窿。
好像是雷电，在快要昏迷之前，他听到了落雷的声音。
他感觉周身粘腻，被血水浸湿了完全，很不舒服。
要是换作以往时候顾止可能会第一时间清洁身体，可眼前的苍龙虽然受伤却不算致命，随时会攻击过来。
他好不容易得了上天眷顾死里逃生了，自然得赶紧离开。
顾止这么想着，下意识伸手去拿手边掉落的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