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里四下无风,红鸾帐阵阵颤动,连累床头悬挂的绳结也无规律摇晃。
奚新雨动动小腿,还没来得及做其他动作,沈桐的腿便压过来,重新将她制住。她气急,干脆改变攻势去踢他。
仿若知道她不为挣脱,沈桐倒不限制她了。黑暗中,他默默忍了好几下踢踹,愣是半点声都没吭。等奚新雨产生些许他已经温驯下来的错觉,将腿伸向床沿时,又遭他阻拦。
两人小腿相抵,谁也不让着谁。
僵持间,沈桐开口:“别乱动。”
音色低润,言语带着些许宠溺与无奈,像在哄劝一个发脾气的孩童。
可此情此景,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
奚新雨有苦说不出,愣是把自己憋得生起闷气,胸膛不断起伏。沈桐察觉,居然轻笑一声,又哄道:“别生气。”
他的唇瓣在奚新雨左耳上摩挲:“你听我这一次,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允你,好不好?”
奚新雨体内的破坏欲又升起,咬牙威胁:“我要你的命。”
此言一出,周遭仿若静默一瞬。
奚新雨分明感觉沈桐贴在自己耳边的唇瓣一凉,但下一刻,又重新恢复滚烫。
“好。”压着她的男人应道,“给你。”
这声承诺响起,震得奚新雨脑海嗡鸣作响。她忍着泛痒的耳垂,努力朝另一边偏过头,害怕似地避开沈桐。
天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门外,红莺久久未得到回应,已经接连唤了好几声:“才人?才人?您睡下了么?”
奚新雨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嗯……睡了。”
红莺十分着急,敲门的动作未曾停过:“陛下到来,就在厅中。奴婢进屋为您梳妆更衣好么?”
奚新雨:“我有些不舒服,没办法出去。你跟他说一声,让他走吧。”
她心情不畅快,连带着言语间也失了规矩。好在此时红莺心急如焚,即使下意识察觉不对劲,也顾不上追究她用词不当。
犹豫片刻,她还是不敢让皇帝在外干等,于是匆匆道:“那,那奴婢出去禀告。”
话音未落,她已经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跑开。
片刻之后,几道高低不同的脚步声重新聚集到奚新雨寝宫门口。
众人站定,一个浑厚男声隔门问道:“朕听婢女说你身体不适,可要紧?”
奚新雨还未想好要怎么回话,突然察觉身上沈桐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原本贴着自己的柔软肌肉线条瞬间变得坚硬无比,沈桐整个人蓄势待发,显然已经进入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冲出去大开杀戒。
这种变化来得强势又突然,以至于沈桐疏忽了对奚新雨的压制。
奚新雨头脑有一瞬空白,反应过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头脑做出反应——
她的双手挣脱开桎梏,牢牢圈上沈桐后背。
沈桐原地呆愣住,片刻后,身体竟又慢慢放松下来。
奚新雨也想不通这背后道理,只切实舒了口气。电光火石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一边持续留意着沈桐变化,一边对外头喊道:“不要紧,老毛病。咳,陛,陛下见谅。”
齐磊其实也没想见奚新雨。他今晚过来纯属顺路经过,也没让人提前通禀,就准备顺手完成一个慰问任务:“朕昨日见过齐念了。你们母子虽流落在外,但你将十三教养得很好,朕很欣慰。”
奚新雨忍不住冷哼——
我的崽子,我当然要悉心教养。但这关你什么事儿?哪来的脸大如盆在这儿说欣慰?
奚新雨敷衍应道:“呵,都是我该做的。”
齐磊又道:“既然你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不用起来见驾。
“山野穷困,想来你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嗯……明日朕让太医过来,帮你好好调理。”
奚新雨松口气:“嗯。”
齐磊微微蹙眉,随后便带着众人离开。回到厅中,他对红莺吩咐道:“奚才人离宫十年,忘了规矩可以理解。你找个时间将此事上秉皇后,就说朕吩咐,无需治她冒犯之罪。等她身体好一些,找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过来重新教教她。”
红莺忍着浑身颤抖,跪下回道:“奴,奴婢遵旨,谢,谢皇上开恩。”
齐磊拂袖,宛若来时一般,又带着一众侍从离开。
等这些人背影都消失于钟粹殿中,红莺这才松口气,扶着旁边梁柱,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
而此时此刻,奚新雨寝宫之中,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皇帝一行走后,沈桐又恢复往日温润模样。他一松懈,两人间便不是压制与被压制关系,姿势陡然暧昧起来。奚新雨双臂还圈在他身后,他局促不知如何反应,偏又强忍着,任由红晕一点一点爬上面颊,不舍开口提醒身下人放开。
奚新雨敏锐察觉到他的变化,瞬间抓住机会,翻身将人按住。
原本是沈桐将她压在身下,此时奚新雨跪坐于床铺之上,右膝狠狠抵住沈桐腰腹,情势已经完全逆转。她右腿用力,上半身也随之压低,眯眼盯着沈桐,冷声问,“你不给我一个解释?”
沈桐眼眸微敛,叫人看不出情绪:“没什么解释,就是不想你去见他。”
他这话说得光明磊落,即使处于受困姿态,整个人气质依旧晴朗如月。但偏偏此时奚新雨正生气,他越平静,她就越不满。
下一刻,奚新雨抬手,掐上沈桐脖颈,威胁:“真当我不会杀你?”
沈桐呛了一下,居然勾唇笑起来:“嗯,你不会的。”
奚新雨一顿。
她掐在沈桐脖颈上的手,威慑大于伤害,原本就是单纯想要弄清楚沈桐反常的原因。但沈桐不配合的态度和过于温驯的肢体语言,却在这一刻,无意间调动出她施暴的欲望——
她会来到这个世界,养育齐念还算次要,真正的目的是疗愈自己。这几年,有沈桐在她身边充当剑鞘,她已经很久未曾失控。
但如果……她想要伤害的对象,就是那柄剑鞘呢?
怒火占据她的脑海,奚新雨不受控制动了杀念。下一刻,她直接侧身跨坐到他身上,掐上他脖颈的手也从单只变成两只。
这姿势漏洞百出,沈桐手脚都能自如活动,有一百种方法与她较劲。
但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只专注盯着她。
但渐渐地,他脸上露出痛苦模样,身体也痉挛起来,显然已经撑到极致。
奚新雨脸上狰狞的表情出现裂痕,看着沈桐隐忍的挣扎,整个人矛盾至极——她的心脏因后悔而抽痛,双手却不受控制无法撤力,抖得厉害。
沈桐抬起手,凑近她的脸颊,口中吐出几个破碎的文字:“新……新雨……”
奚新雨骤然回神。
这个瞬间,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手脚发软,甚至无法撑住自己。好在沈桐眼疾手快,在她砸下来之前扶了一下,避免一场磕碰。
奚新雨头脑有些昏厥,即使知道现在两人姿势不对,也懒得动弹,闭着眼消化失控留下的后遗症。
而沈桐刚刚被掐过,此时为了不打扰她,强忍着剧烈咳嗽的欲望,将所有难受都憋在喉间,只发出低哑到几不可闻的呛咳。
如果不是奚新雨就倒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恐怕会误以为自己刚才那番作为根本没造成什么伤害。
这个傻子!
她用双手撑起自己,想要翻个身从沈桐身上下来,但刚刚离开一点,就被沈桐察觉。
沈桐还难受着,却伸手揽住她,轻声道:“咳咳,唔,咳,别,别动。”
奚新雨心中愧疚,还真放弃了原先打算。
黑暗中,两人以这种奇怪的姿势相拥。渐渐地,咳嗽声消失,沈桐的呼吸频率回归正常。
奚新雨暗暗松口气。
她意外发现这种接触非常舒服,沈桐的体温恰到好处,在漆黑的床帐中不仅不违和,还让她感觉到放松。她也不急着离开,用下巴碰碰沈桐肩膀,引起他的注意。
沈桐:“嗯?”
奚新雨跟他算账:“你也是真不怕死。如果我刚才不松开,你就打算被我活活掐死吗?”
沈桐安抚地顺着她的后背:“你不会的……”
顿了顿,他补充:“如果真死了,我也认。之前我们不是说好,要把命给你么?”
奚新雨蹙眉。
……在她妥协之前,两人似乎是有这么一番对话。但她压根没放在心上,权当成沈桐当时的缓兵之计。
照现在看来,沈桐似乎没在跟她开玩笑。
奚新雨忍不住怀疑:“你是清醒的么?”
沈桐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可能早就走火入魔了吧。”
奚新雨皱眉,抬手要去摸他额头,被他挡住。他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提醒道:“走火入魔又不是发烧。”
奚新雨道:“症状是一样的,我看你就是烧坏脑子了。”
说完,她顺势从沈桐身上离开。
掀开床帏,屋内烛光透进这方小小空间,奚新雨回头,正看到沈桐发红的脸颊。她不知怎的,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回目光。
沈桐起身,整理自己衣冠,奚新雨便抱膝坐在床尾。她道:“刚才失控时,我靠着自己恢复过来,比起之前,是不是进步许多?”
沈桐拢发的手一顿,随即颔首:“……嗯,进步许多。往后或许就不需我跟在你身边。”
一开始,因为沈桐武力与她相当,是唯一能在奚新雨失控时制止她的人。后来,根本不需要动用武力,沈桐只需要站在她身边,眉目专注为她擦拭掌间污垢,便能令她清醒。
系统或许没有骗她,她一直是处于被疗愈的状态。
奚新雨歪头,看着沈桐,突然道:“可是那个人是你。”
沈桐:“嗯?”
奚新雨低头,凝视自己脚尖:“因为是你,才会停下来。”
沈桐抬头看她,昏黄灯光下,室内一片融融。奚新雨表情隐没在光影之间,比平时柔和许多。察觉到沈桐目光,她抬头与他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又默契各自偏头别开。
沈桐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声音:“那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封闭的室内空间,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不符合礼教。沈桐知道自己没理由继续留着,强压着心绪同奚新雨道别:“……那,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听到奚新雨在身后道:“等等。”
沈桐一顿,应声转头:“嗯?”
奚新雨朝他伸出手:“擦擦。”
她吩咐得理直气壮,明明在两人之间,她不是主子,沈桐更不是仆役。可沈桐就是听从,顺服得几近宠溺,好似这样没有半点不对。
奚新雨的手谈不上脏,他轻轻捏住她指尖,像往常般擦拭。只不过这一次,奚新雨很平静,身上的戾气早已经自行消退。他安抚的不是她的杀欲,是她不合时宜的躁动。
等一切完毕,沈桐抬眼时,才发现奚新雨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抿唇,问:“怎么了?”
奚新雨抽回手:“看你还有点用,你的命我先留着。”
沈桐一愣,嘴角勾起浅淡弧度,应道:“嗯。”
隔天。
昨晚一波折腾,并没有影响奚新雨的睡眠质量。一夜无梦,她在晨曦中醒来。红莺和绿竹为她送来洗漱清水,奚新雨照例拒绝她们的服侍,自己动手。
红莺站在一旁观察她情况,等奚新雨放下洁面的巾帕后,上前询问道:“才人,你身体好些了么?按照规矩,您今天要前往未央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才人如果无法前往,奴婢便跑一趟,向皇后娘娘说明此事。”
奚新雨想了想,应道:“去瞧瞧吧。”
红莺便上前:“那奴婢为才人梳妆。”
奚新雨有些牙酸,还话已经说出去,只得点头:“嗯。”
红莺和绿竹舒口气,开始忙碌起来。奚新雨暗暗庆幸自己位份不高,佩戴的发饰环镯都有限制。约莫一柱香后,红莺便完成工作。奚新雨透过铜镜打量自己模样,觉得还能接受,便到院中和钟粹殿另外几位娘娘集合,一起往未央宫方向走。
本来一个小小才人,在请安中根本不会有多少存在感。但奚新雨情况特殊,连皇后娘娘都拉住她问了几句。借此机会,奚新雨也观察起当朝皇后。
当年陈皇后死后,宛妃也跟着倒台,皇帝无心再管顾后宫,还是太后出面,提了现在这位上来。皇后娘娘生得娇小,说话也温软,一点架子都没有。奚新雨没有学过后宫礼仪,此时有其他妃嫔在旁边,她僵硬模仿,却也知自己许多细节没做好。但皇后娘娘半点都没有生气模样,关心完她的身体,便让她入座。
想起当年“五十杖刑”,奚新雨直觉这位皇后娘娘必定没有表面来得简单。
很快,众妃嫔入座,皇后左下那个位置却始终空缺。一直等到请安快结束时,宫娥才进来通报,说淑贵妃驾到。
奚新雨转头朝门口看去,便看见淑贵妃在一众宫娥太监簇拥下步入殿中。那排场,甚至比坐在殿中主位的皇后还要大一些。众妃嫔起身向她行礼,奚新雨混在人群中敷衍了事。但她想无视对方,对方却偏偏点了她过去问话。
乍见“老熟人”,奚新雨神情无异:“贵妃娘娘,有事吗?”
淑贵妃蹙眉。
她完全无视奚新雨,转头看向皇后:“皇后娘娘,你竟公然容许奚才人在殿中无礼么?这厮见了本宫,连基本的礼都不行,也不知是受谁指使。”
随着齐晟齐斌长大,皇位争夺早已经摆到明面上。皇后和淑贵妃之间剑拔弩张的状态也愈演愈烈。按说二皇子齐晟如今也算嫡长,应该是他更有资格。但偏偏皇后母家势力太小,根本无法同葛家抗争,这也便导致淑贵妃越发目中无人,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她刚才这番话,分明是暗搓搓把皇后也骂了进去。
皇后娘娘巍然不动,头顶沉重凤冠,依旧昂着下巴:“奚才人离宫许久,礼仪上有些许欠缺也无可厚非。贵妃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淑贵妃愣冷哼:“后宫中可没有这种道理。”她看向奚才人:“既然奚才人忘记规矩,那本宫便帮她回忆回忆。王嬷嬷。”
她身后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出列:“奴婢在。”
淑贵妃用鼻孔对着奚新雨:“去,掌嘴。奚才人记起来规矩之前,不要停。”
王嬷嬷高声答:“奴婢遵旨。”
皇后面上终于有些不高兴——这是她的地盘,即使真要罚人,也得是她来发号施令。淑贵妃此番,完全是碾过了她的面子,自作主张。
她难得红了脸,重重一拍桌子:“这是做什么?”
王嬷嬷停在原地,不敢再妄动,淑贵妃却依然嚣张:“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本宫不过帮您教训一个小才人,难道有错么?”
“呵。”皇后冷冷盯着她,“淑贵妃恐怕不知道。昨夜,皇上到钟粹殿见了奚才人。那之后,皇上亲自派人过来与我说,奚才人忘记规矩可以理解,叫本宫不要治她冒犯之罪,等奚才人调理好身体,再行教导。”
她分明就是在等淑贵妃跳坑:“皇上都免了奚才人冒犯之罪,贵妃是一定要治她么?”
换言之,难道你淑贵妃的来头,比皇上还要大?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宫殿中,妃嫔们小声交头接耳起来。淑贵妃脸色发青,瞪了王嬷嬷一眼,吓得王嬷嬷当场一哆嗦,踉跄退了回去。
轻咳两声震住殿中窃窃私语,淑贵妃无视皇后那声质疑,盯着奚新雨来了句:“是本宫小瞧你,你运气向来不错。不仅十年前活了下来,十年后又有皇上替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