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王宫中。铁木案上,土蝼皮纸铺开,四座墨黄相间质润如蜡的角制镇纸压住四角,平展开一张广阔的地图。
隋王应不负站在桌案后,金冠束发、王袍威重,一双杏目崭然,寸寸磨过整张地图。
土蝼皮质细润坚韧,利刃难伤、水火不侵,可以存千年而墨色不枯、皮色不暗。不过这张地图的年岁还不到千年,这是七百余年前,殷一统天下后绘制的。绘制之后,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大殷位于中部偏西,其西北接于闵,西南接于冀,东南接于梁,而东北接于隋,隋梁之外,相隔于卢。
隋、梁、卢三国,以大青山脉与淮水为天险相隔。
大劫起后,冀从于殷、闵附于炎君、卢国托庇于神庭,梁国已乱,才登位没多久的梁王胥桓不知所踪,现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幸而之前国中乱象已被平复,诸多邪派不存,其他胥氏血脉虽有蠢蠢欲动之心,但一方面胥桓此前雷霆手段余威犹在,另一方面玄清教的突然覆灭也会给这些发热的头脑泼上些冷水,梁国的大臣们依律而行,暂且也还撑得住。
想到这里,应不负也不由心中暗叹。梁王胥桓是个大才,他走的道路与自己截然不同,应不负是凭依王气,借武英殿与勇胜塔,集权于己身,镇住隋国的将乱之相,这是隋国当时的情况与她身为女子之身而共同导致的结果,凡俗多轻视于女子,若无大权在握震慑人心,诸般无礼的质疑会拖慢政令的上下通行,阴奉阳违者将不计其数。唯有集权于己身,她才能最快地将隋国当时的烂摊子给接下来。但这般结果导致的就是,隋地缺不了她,若她不再,则必须要选好继任者,否则无人能够以王气辖制武英殿与勇胜塔,隋国必将大乱。
阿鹿是应不负别无选择的结果。阿鹿虽然聪慧,却没有成为一国君主的心,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刚开始的时候,不也是没想做这个隋王吗?隋不像梁,血脉单薄,阿鹿是个意外,她出身的不光彩,父亲当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且正意气风发,值身强力壮之年,认为应氏数代单传的结果将从自己这里打破,便不想要认她。应不负——她那时还叫应长安,应长安就把阿鹿接到自己身边养大。
不想后来接连意外,如今应氏五服之内,只有她们两个了。梁国现在境内因为胥氏血脉众多而蠢蠢欲动的情况,倒让她有点心情复杂的羡慕。
此前别初年只掌控了她,便为隋国惹下巨大的乱子,这同样是她集权于己身的结果。若为如今的梁地,有胥桓立下的律条在,便不可能轻易乱来。若非这些细致广博的律条在,如今梁国便不可能在失其君主已久的情况下仍暂未生乱。
但这是梁国走的路,不是隋国能走通的路。
应不负收回神思,若无君主,没有一个可以集国运与王气所在之人,凡人们便没有可以与修士抗衡的地方。梁国若一直这样下去,也迟早会生乱,梁国原本的大公子胥康不知为何现在寄身于卢国之中,请卢国国主陆宏助其归国登位。
此事若成,梁国困局自解,但日后也难免会成为卢国的附庸。不过,卢、梁两国相隔大青山脉,二者之间的关系未必会有多紧密,若有心谋算,想要脱离也不是难事。可现在正值大劫之中,怪异频出,梁国的情况也并不好,那位将继位的大公子胥康若是分得清轻重,就会维持好关系,借助卢国与神庭的关系,同托庇于神庭。
而今,也只剩下了隋国无所依。
若非值此劫中,这倒也不是件坏事,可是现在大劫却愈演愈烈,纵使凡尘众生之劫已过,修士之劫对普通人造成的影响却并不少。
应不负目光沉沉,从传承了七百余年的土蝼皮图上刮过。土蝼食人,隋国的先辈们便剥其皮、折其角,做了这张地图与四枚镇纸。而今修士所化怪异,吞噬生灵,便如土蝼。何以斩其颅?
她的目光落在殷地上,此前殷天子使别初年谋算于她,以隋为矛欲攻于卢。殷不恤隋民,不可为依。
闵地依附于炎君,亦与隋相接,这位常驻于人间的天神本来是一个好选择,但前些日子闵地出了乱子,她得到消息,方才惊觉,这场怪异大劫,竟是连高高在上的天神也卷入其中了吗?
炎君并不需要再多一个隋国,闵地自身也陷于劫中多有麻烦,恐怕是看顾不上隋。
神庭是一个好选择,神庭诸多神明需要信仰修行,前段时间所展示出的雷法诛灭怪异干脆利落,实在由不得应不负不眼馋。隋地修士众多,怪异亦多,虽然也有不少神庭的神明,却难以搜查处置整个隋国。
可神庭要庇护卢、梁两地的话,恐怕也未必能够腾出多少精力给隋。
“薛先生。”应不负忽然道,“先生与我隋国相谐已久,如今大劫难捱,先生师门可愿与隋相交?”
盘坐一旁的薛成波睁开眼睛。他并非散修,出身于千仞山挚雷洞中,也并未与师门断绝联系,只是因为所选之道的缘故,才前往隋国历练自身。
作为勇胜塔上最顶尖的一个,他自是清楚隋国眼下的困境所在。这已经不是隋王倚靠自身智慧努力可以解决的问题了,隋国需要一个可以助其清理怪异的盟友。他明白应不负此言之意,若有一国相助,对千仞山自然是好的,可惜……
“我门中有许多修士身上降临天人五衰,恐无余力。”薛成波道。
应不负暗叹,却也没有太失望。此段大劫针对修士,普通人只是被波及,诸仙门腾不出功夫也是正常的。她还有一个选择:
“依先生所见,丁芹背后的存在,可以为隋国依靠吗?”
她们相识于之前别初年谋算隋国伐卢之事,事后应不负一一宴请谢过这些在此事中相助的修士们,极力想要将他们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