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寻到亦没问出谢容的下落,但秦楼安亦未再为难谢荀。依从他的要求,他随她进宫面圣,她命杨洪放过他府中的其他人。
金吾卫副统领糜康本欲给谢荀披索戴铐,他亦没有反抗,反倒笑容晏晏地抬了抬宽大的衣袖,伸出双手配合,然却被秦楼安阻止了。
如今天已大亮,金吾卫浩浩汤汤地冲到谢府,又强硬得撞开了谢府沉重又名贵的大门,如此大的动静,早就将附近的百姓惊扰起来。
虽然现在他们还未出谢府,然府门外的喧嚷声已越过朱墙高院传进秦楼安的耳朵里。她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谢荀这个一身书香墨意的翩翩君子,以那般狼狈的模样走出谢府。
除了如此保他一身风流,她已实想不出,她还能为她曾经的谢兄做些什么。
杨洪留在谢府奉行抄家的命令,糜康随她带着谢荀入宫。在无数双好奇又不解的眼睛默然无声的注视下,她与谢荀一前一后,相距半步出了府门。
如她所料,府门外已被百姓围堵的水泄不通。
短短几天之内,城西最为奢华的两处高院皆被金吾卫重重包围,他们只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糜康率金吾卫在前开路,将围观的百姓疏散,通出一条道路来,秦楼安与谢荀不紧不慢的穿行。
同样是围观,然这些人与一天前围观瑁王府被包围时不同,那时他们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理,甚至还觉得痛快解气。
然此时,秦楼安能从一双双眼睛中,感受到众人对谢荀的殷切关怀,以及对她不意间流露出隐秘又强烈的不满,大抵是在诘问她,为何要如此对待谢荀,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谢家。
寂静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发问,质问她谢荀犯了什么罪,竟要落得抄家下场。
有人带头,其他人亦开始纷纷附和,一时间诘问之声喧天而起,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场面逐渐失控,众人自发一拥而上冲垮金吾卫的防线,将前进的道路重新围堵的水泄不通,大有她不交待清楚,就休想将谢荀带走的意思。
谢家虽是世间顶级的富贵人家,然却从未为富不仁,反倒一直惠济于民,深受洛城百姓爱戴。
如今她要不明不白的带走谢家的家主,众人自然不愿意。迎上无数双带着愠怒的眼,秦楼安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难道要与他们说,谢荀是前朝琴师谢白鹤的后人,谢家是前朝的余孽吗?
她若如此说,众人信不信且难说,就算信,可那又如何?不管谢家是谁的后人,给予他们的恩惠却是实实在在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诸位,诸位父老近邻且听荀一言。”
正当秦楼安束手无策有口难言之时,谢荀从她身后站出来,本是叫嚣的众人听他所言瞬间安静下去,皆担忧得注视着他静等着他说话。
“诸位父老切莫多想,此番公主并非是抄我谢家,乃是邀荀去宫中居住。皇上圣恩优渥,特遣金吾卫前来帮荀搬家什行李等物。不成想惊扰了各位,荀实感心愧。”
对于谢荀这样的说法,不仅是众人大吃一惊,秦楼安亦被猛得惊住。
此番他进宫,可谓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可到了他口中,竟说是入宫居住,甚至说圣恩优渥。
他为她找的借口竟如此华丽,又如此堂皇,华丽堂皇到让她直觉得讥讽。
震惊之后,秦楼安又深深感到羞愧。这种感觉像是她赤裸裸的站在人群中,让她忍不住想逃。
众人也不是傻子,既然是邀请进宫,又何须强行撞门?
然在谢荀的从容劝慰下,众人心中的疑惑不解逐渐烟消云散。毕竟若是谢荀当真犯了罪,也不可能如此轻松的与公主同行。
原本围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这次换了秦楼安跟在谢荀后面半步,在众人对他的惜惜告别与殷殷祝愿下穿过长长的人墙巷道。
“公主不必心生愧疚,你不过是做了你身为公主应该做的事。”
谢荀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直低眉敛目的秦楼安抬头看去,只见谢荀正淡淡笑着看她,整个人光风霁月,闲适从容。
出了这般事,竟成了他这个受害之人反过来安慰她这个迫害之人,秦楼安愈发觉得讥讽,苦笑问道:“难道你就不恨我,不恨我们秦氏一族吗?”
谢荀脚步故意顿了顿好让她跟上,看了她一眼后淡然道:“荀并非心胸豁达之人,更非超然脱俗之人,血海深仇,怎会不恨?”
对于这样的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也能坦然接受他的恨意了。
“盛极必衰,万物如是,朝代亦如此。王权更替自有其必然之理,此乃自然天理循环。然天有好生之德,你们秦氏却逆行倒施残暴至极,视人命如草芥,shā • rén如麻犯下滔天罪行。我恨,然我恨的并非你们秦氏取大萧而代之,而是恨你们万事做绝不留后路的残忍至极。”
谢荀说得平铺直述,她听不出他有半点波澜。
他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也明白的很透彻。
如月玦所说生者必亡同样道理,一朝一代亦有兴衰存亡。大萧的衰落灭亡有其必然之因,然西风以血腥至极的方式取而代之却是非必然之事。
他恨的不是他们秦氏取而代之,恨的是他们的血腥残忍,是他们秦氏手中沾满鲜血的屠刀。
尽管她一直劝慰自己,若是他们秦氏一族当年事败,萧亭与谢白鹤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一样会对他们斩草除根。
可她忽视,从心里主动忽视,当时情况下他们秦氏是谋反的逆贼,逆贼得诛本就无可非议啊。
心头如压着千钧巨石,这一刻她感觉到无力的窒息。想阖目舒缓一下自己的心绪,可一阖眼,等着她的不是黑暗,而是更为可怕的血淋淋的腥红。
比起谢荀,他们秦氏当真是太过残忍。
尽管他扮作魏曷曾欲谋害她母后,可他却在能一击致命的情况下处处留手。昨晚在墙室中,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亦为她开启生门,放她离去。
在他面前,她们秦氏显得卑劣又无能,好像只能通过野蛮又残忍的杀戮才能断绝后患使人臣服。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心里一声一声无力又苍白的道歉,她身为西风的公主,她姓秦,她不该亦不能控诉自己的祖辈做的不对。然对于无数死在他们刀下的大萧亡魂,她又实做不到认为他们该死,她愧疚,又无能为力。
“你走吧。”秦楼安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看向谢荀,“你走吧,我放你走。”
谢荀闻言一怔,倏而又清逸一笑:“公主似乎与你的父皇,以及其他的秦氏之人都不一样。”
他这么说,她一时不知他是褒是贬,不过现在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见他悠哉悠哉,如信步逛街般缘路而行,一路还不忘与人打招呼,秦楼安追上去:“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在我反悔之前,赶紧逃命去吧!”
谢荀兀然一下就哈哈朗笑起来,秦楼安眉头紧皱,她是真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在笑什么。
是真的不在意生死,还是故意扮作洒脱淡然?
“公主放心,皇上不会杀了我的。如果公主现在放我走,不仅你会受到惩罚,你府中所有人都会受到波及,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月玦。而我府中的人,同样会遭受灭顶之灾。”
一语惊醒,秦楼安猛然想到月玦还在等她。
若是她因放走谢荀而被父皇责罚,极有可能的可能就是她会被幽禁,而月玦亦会被搬到别处。虽然如此要不了她的命,可会折磨的她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