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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珩深沉如墨的脸色,沉声道:“朕低估了你。”

“您没有低估我,您很聪明,一直当我是个祸害,困在嫣华宫中自生自灭。”芙仪双手一展,企图恢复往昔的风采,“您错就错在情字上,是您那么宠爱的贤妃,把您最重用的将才推向了绝路。贤妃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善心能够感化我,她岂知我心中除了报仇,绝无二志。”

尉迟珩从未认真看过眼前的女子,即便倒是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意在眸光中沾到她的一棱半角,厌恶一个人,哪怕看到她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你为了向朕报仇,所以杀害项斯!”

芙仪靠近他,两人隔着牢笼,犹如隔着海角天涯的鸿沟,她痴痴地笑,到了今时今日,她依然那么眷恋地望着他,一如曾经待嫁时那么心动期待。“是啊。为了报仇,我本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愿意如姐姐般和亲远嫁,自以为嫁了良婿,在长安城中当将军夫人一世无忧。却不知您跟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您不是纪忘川,您是我的舅舅尉迟珩,您杀了父皇,逼死了母后,我活着生不如死,可我死了,又不能让您这么一了百了。所以,我苟延残喘地活,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机会,您等来见我,来听听我这番肺腑之言。您什么都没有给过我,连新婚之夜,连腹中孩儿都是作假的,您当真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他的嘴唇抿成僵硬的弧度,拒人千里,冷若冰霜。“朕知亏欠你,所以,尉迟云霆一系,独留你一人性命。可惜,你非要自寻死路。”

芙仪畅快地笑了,直面生死,看尽人世苍凉,她要的不过是他能够看她一眼。“您可知,我为什么非要杀了项斯不可。”

他把目光抛向她,这一次她憔悴可怖的面容印入他眼中,他鄙夷地斥了声。“朕不想知道。”

“皇上,我恨我自己,您害死了我全家,可我仍然不争气。我知道此生你我早已陌路诀别,但我不甘。”芙仪探出手想去抓他的衣袖,却被他轻易甩开。“我要您把我记在心中,要么爱,要么恨。既然没有爱,唯有彻底的恨。项斯若不死,你岂会来见我最后一面,芙仪于愿已足,可以去九泉之下再入轮回。”

尉迟珩转身而去,芙仪绝望地抽泣,隐隐落下垂亡的眼泪。他侧过眼,冷漠道:“朕不会让你死。朕会囚禁你一生,让你老死在囹圄圈禁之内。”

任由身后那一声声棉若柳絮,飘如浮萍的哀叹声将他的心撕裂,他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芙仪。他给过她一线生机,让她跟着项斯双宿双栖,没想到最后却成了项斯的悲剧。尉迟芙仪从来没有爱过项斯,项斯不过是她以一己之力复仇的垫脚石,她要的只是他恨她,这一世记住她而已。

离开大理寺天牢,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常言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龙袍加身,血洗了太多人的生命。他扬鞭策马赶去项府,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项斯最后一面。

琳琅从梦中醒来,惊扰了满头涔涔热汗。她做了个梦,梦到了枉死的赵永康,她从不相信鬼神托梦之说,夜来幽梦,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

骤然乍醒,静如在屋外守夜,听到琳琅的动静,连忙跑进来,生怕主子半夜阵痛发作。“主子,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找皇上来?”

“皇上?”琳琅哑然失笑,自从项斯出事后,他们如漆似胶的关系瞬间冰封了,谁都不愿意跨出一步。“身毒国的使臣来了么?”

宫中的消息犹如一阵风,在后宫各个甬巷通道中来去自如。“听说明日到达长安城,皇上让谢德妃负责宫中设宴接待事宜,不足之处,则有李昭仪从旁协理。”

“你看,他其实并不需要本宫,即便没有本宫,这后宫还是井井有条。”琳琅脑海空白了一片,吃醋也罢,心死也罢,如今她唯求孩儿康健,别的多思也是无用。“也许本宫在,反而搅乱了那片宁静。”

静如知道那是琳琅心累之语,任谁摊上了这幅时日无多的身子骨,每日都犹如踩在钢丝上混日子,谁还有这闲情逸致拈酸吃醋。

琳琅有气无力地扶座起来,叹息着自己已经时日无多。“静如,本宫若是走了,就让皇上放你出宫,可好?你回采葛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可比在宫中如履薄冰强。”

静如嘟囔着不痛快,好似胸口塞了团棉花憋气。“主子,您可别胡说了,您长命百岁。那邹御医就是把话说死了,我听着可真不乐意了,哪个女子分娩不是九死一生了,您怎么就非得天人永隔似的。”

琳琅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本宫梦到了赵永康,一直以来都没有为他主持公道,临了,还是记挂着这事儿。许多人记性不好,所以活得反而自在,本宫就是有时候记性太好了,便是作茧自缚了。”

静如说道:“您直管说,婢子替您去办。”

琳琅沉静斯须,而后吩咐道:“赵永康的尸身是在凤阳阁外的水井中捞上来的,你找些底子干净,值得信赖之人,放出消息去,就说凤阳阁外水井中闹水鬼。害人者若仍在宫中必定心慌,不揪出来,本宫无法面对赵永康。”

静如稳稳颔首,这件事积压在心里许久,若真是邵文淑所为,那么人走事了,若是其他人,潜伏太深,真叫人后怕。

身毒国使臣接待夜宴就安排在御花园主会场,尉迟珩因着身上流着一半是身毒国的血,接待亡故的母妃族人排场十足。身毒国使臣此次来访,带了不少向大江国敬献的奇珍异宝,珍禽异兽,访者团更是携眷而来。谢德妃骄傲地坐在尉迟珩身边,并肩落座,给她足够的尊荣,李之雁坐在左边次位上,其余妃嫔以此入席,故而此番盛宴有家宴之意。御花园中沸反盈天,夜宴持续到了三更天。

夜宴停歇后,与会使臣回驿馆休息,伺候的太监宫婢都各自回宫打点。天灰蒙蒙的,好似遮了一张浓色的帘幕,就在后半夜,宫中有人传闻在凤阳阁外看到黑影逡巡飘忽,那黑影一身御医打扮,全身湿漉漉的,好似刚从井里爬出来。宫中一时人心惶惶,闹鬼之说风传起势。

后宫的传闻总是那么飘摇,犹如柳絮软软扫着人心,但凡心里有点亏心事,总免不得夜半梦回突然惊醒。

琳琅在天井中投喂金鱼,石头堆砌成水塘,水面漂浮着嫩绿如盘的睡莲叶,红白相间的鱼儿在水草与嶙峋的假山之间穿梭,阳光闲闲地晒在水面上,泛出了碎金点点,这是个难得天晴的好节气。

静如端来了安胎药,怀胎到了第八个月份,琳琅每天吃得安胎药比吃得饭菜还要多,邹佩衍根据每日诊脉情况,不断调整药方,琳琅的命几乎就是用汤药悬系着。

琳琅喝了药,问道:“项大哥的事可有后续?”

静如回道:“听说落了葬,只是民间那些谣言一时镇压不下去,又有外使来访,恐怕被人看了笑话,无法风光落土。”

琳琅喝了安胎药,把青玉瓷碗递还给静如,掏出蝶恋花丝巾抿唇擦了擦嘴角,她波澜不惊地看着石塘中无忧无虑的游鱼。“那芙仪呢,皇上怎么处置?”

静如从张希贤处着手旁敲侧击过,张希贤念在静如是贤妃贴身侍婢这层关系上,透露了点口风,静如道:“皇上前日去狱中探望过,却并未下任何指令处置。”

琳琅冷笑,忽如一阵料峭春风,抽得心头一凛。“皇上的性子艰涩冷漠,他对芙仪不会留情,他不是不作处理,而是按照之前的处置罢了,任由她自生自灭。之前圈紧在嫣华宫这个牢笼中,如今辗转在大理寺天牢中,让她老死无依。芙仪筹谋杀死项斯,必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要求死,皇上反而不让她死,让她以最苟且的方式蹉跎至死。”

静如茕茕立在风中,经琳琅一点破,倒也合情合理,叹息道:“shā • rén偿命,倒也畅快。大半生蹉跎在牢狱中直到身死心灭,才是最大的惩处,皇上当真是恨到了极处。”

琳琅看水中游鱼追逐嬉闹,索性撒了把饲料,之前游玩的鱼儿顿时撒欢儿往鱼饲料处争抢。琳琅问道:“凤阳阁外闹鬼之事如何了?”

静如回禀道:“宫中谣言四起,都隐隐晦晦在说是御医局的赵御医化作厉鬼找人寻仇。”

“谣言风传,却无人露出马脚,并非人人清白,只不过这把火放得还不够猛。”琳琅拧眉凝视,波平如镜的水面因鱼儿争食泛起波澜。“看来要下一剂猛药了。”

宫中陆陆续续有宫人离奇失踪,闹鬼传闻逐渐演变成厉鬼索命,关于赵永康在宫中与人结梁子的事不断残渣泛起,有人说,赵御医化作厉鬼,像所有害过他的人讨债,那些消失了的人,就是被拖到了水井中淹死。

谢德妃主持后宫事宜,自然不容此等妖言惑众,她让宫闱局请道士捉鬼,和尚念经,甚至把凤阳阁外的百年古井封起来,但是到了第二日,井口照旧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宫人一天消失一个,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谢德妃将宫中闹鬼之事向尉迟珩回禀,尉迟珩稍作拧眉,在心里过了一遍来龙去脉,不以为意,以后宫之事自然交还后宫打理为由,把谢德妃打发回去了。

谢德妃惶惶不安,没有圣心庇佑,这珠镜殿空有一地繁华,却荒凉如死寂的城池般。

这一日,妖风四起,她心里冷得发毛,让春秾请了李昭仪和刘招容作陪,赶巧李之雁染了风寒不能过殿,她唯有与刘青佩大眼瞪小眼地在殿中闲聊。

刘青佩见谢莺莺神色荒芜,平素最重颜色,如今两颊暗沉,丝毫不着脂粉,问道:“德妃姐姐,您日夜忧心后宫之事,瞧您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呢?”

“是啊。”谢莺莺叹了口气,身心俱疲,自从赵永康尸身重现以来,一直查访无踪,她以为此事就这么了结了,谁知居然赵永康死不安息闹腾起来。“本宫初掌后宫,居然出了这档子荒诞之事,于心不安。前几日面圣回禀,皇上让本宫自行处置,虽然明面上没有直说,但皇上的语气不善。”

刘青佩胆子小,双手捧着热茶暖暖心,轻声道:“赵永康死便死了,有冤有仇,也该去找那邵文淑,在宫中闹遍了一整轮,都不见消停,可见他为人小气,生前与人结仇多,死后化作厉鬼一笔笔报复着。”

谢莺莺本是找刘青佩来宽宽心,谁知越听越后怕。“谁说不是呢,他这遍寻无果,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也不知道他下一个会找上谁?”

刘青佩骇然道:“姐姐,该不会……下一个找到您吧?”

谢莺莺勃然怒起,眼色凌厉觑她,“胡说什么!本宫不过是请他来请平安脉,哪这么容易结了仇,本宫可从没害过他!你这嘴没个把门,给别人听了去,以为是本宫害死了他!若真是如此,那她第一个就该来珠镜殿才是!”

刘青佩连连颔首,涨红了脸,“妹妹笨嘴拙舌,姐姐大人大量千万息怒。妹妹只是听人说起,那赵永康为人睚眦必报,哪怕言语上有过得失的,他照样一个不放过。听说跟随他的吏目,因为常在药草上亏空了些银子,如今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还有盥衣局的宫婢,因着没给他洗干净衣裳,这会儿也不见了,总之统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却一个都没放过。”

谢莺莺沉淀下来,这些传闻她都听说过,如今她掌管后宫,消息来源越发广泛,她自然是知道此事愈演愈烈。“那此事你说如何是好,本想找你和李昭仪商议,毕竟贤妃如今怀胎不理俗事,本宫这劳碌命担了这差事,要是一直稳不住人心,本宫这妃位也是岌岌可危。”

刘青佩点头,她明白谢莺莺的处境,她又何尝好过她半分。她们这些重臣之女,入宫都是摆设,先头有贤妃占了座,如今李之雁算是稍稍冒出了头,但照样没有招过幸。她们这些宫人暗地里都猜测过,皇上在男女之事上专一得紧,华山此去只认一条路。唯有等着贤妃福薄了,她们才有机会分一杯羹。

刘青佩喃喃不解说道:“到底是谁害死了赵御医?冤有头债有主,他也该去找真正害他之人才是。莫非……”

谢莺莺着急道:“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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