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邺城的刑部大牢,原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至少有窗、有桌、有塌,居然还有火盆,狱吏待人也温和,点头哈腰、点眉顺眼的,一点都不像传言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酷吏。
毕竟,这里自齐主开始可成为那些胆敢违抗齐主的忤逆叛臣之所后,从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恭恭敬敬将我请进了牢房后,典狱长面带微笑言道:
“高使君若有需求尽管吩咐,小的就不打扰使君休息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完,典狱长亲自盯着手下人将牢门紧锁后,便领着几个手下离开了。
牢房内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顿觉周围氛围有些骇人了。
好在,我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里!
故意咳嗽了两声好让自己收敛心神,看了看身后的魅,露出有些惭愧的神色,言道:
“委屈魅陪我这落魄的北魏使臣,在这北齐的刑部监牢里住上几日了!”
魅却只是微微颔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言道:
“职责所在,不敢言委屈!”
我顿时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魅依然将主仆关系分得如此清楚,绝不能有一丝僭越,而令我颇为好奇的是,如今都已身陷囹圄了,魅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平淡,脸上毫无一丝波澜,虽然知道暗影卫不惧死,可不动声色到了这个地步,也足以令人感叹一句‘非人哉’了啊!
我有意试探,故作垂头丧气,摇头晃脑,一脸感慨,道:
“唉,悲夫,高辰,我命休矣啊!”
魅闻言,沉吟片刻后,竟也出言宽慰道:
“不过些许磨难,监军何出此言?”
我耸了耸肩,叹了口气,道:
“唉,安国公敬贤一心想要与我北魏一战,我既劝降不了北齐,即便敬贤不杀我,回去也得被军法处置,横竖也是没几日好活了!”
听得如此悲观言语,魅顿觉眼前之人此番形状倒与自己认识之人个性相差太远,高辰,当真会是个愿意轻言放弃、束手待毙之人么?
魅眸光暗敛,语气波澜不惊,道:
“监军无忧,魅以性命做保,定会护得监军周全!”
我不禁抿嘴一笑,目光中有了不一抹不经意的柔情。
魅以命相互,我很感念,只是这道命令想来也一定是受琬儿所托之故了,她不但要保我北齐之行平安无事,更要在军法之下护我周全,这对一个恪守军法的统兵大将来说,这种破例早已是没有底线的一味纵容了。
只是,若此行当真失败,而我想逃脱军法制裁,只怕将来也就不能再留在北魏了呢!
“做如此万全准备,你们主上,就对我这般没有信心么?”
我口中虽这般说,可心里甜得如同灌蜜了一般。
魅顿了顿,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可瞧我神色却又并无愠色,不再揣度着我心中作何感想,只是直言道:
“魅奉主上之命,无论如何,都得护卫监军周全!”
听到这番回答,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向魅抱拳作揖,道:
“多谢魅如此舍命相护,无妨,高辰可从未想过要将性命轻付于这北齐之地啊!”
言道此处,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只不过,今晚却是最为关键的一夜,若我们能平安无事度过今夜,那此次出使北齐之事,也便成功了一小半了。”
魅思忖片刻,明白这话中含义,道:
“监军之意,今夜有人会对监军不利?”
我淡淡一笑,对于今夜可能会有人做行刺之举暂且避而不谈,反而开始言及自己在北齐朝堂上的所见所感,道:
“北齐如今政局不稳,朝中派别林立交错,人心涣散,各自为政,此番情形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些许,不过越是如此,与我北魏而言,便越是有利可图。”
魅更在意的是我的安危,问道:
“监军不担忧那安国公会派人来行刺监军么?”
这安国公在殿中的那番话语,已经十分明确地表明了他要杀我的意图,也难怪魅会如此提防这安国公了。
“安国公确实是最想杀我的一个,毕竟我不仅仅是此次北魏东征大军的监军,还是北魏的当朝驸马。安国公主战,我若死于北齐之手,此等国仇家恨,北魏与北齐,绝无义和之可能!”
魅闻言,心中也有疑惑,便问道:
“既然如此,安国公为何当时不动手?”
我微微一笑,言道:
“因为有人不许他这般做!”
魅反应很快,立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道:
“北齐皇后?!”
我十分赞赏地看着魅,点了点头。
“安国公私控禁卫,若无皇后及太子回护,便是谋逆大罪,所以眼下,他不得不有所顾及。只是如今他看似不杀我,只将我关押此处,可很难保证他不会受人挑唆,再起杀我之心,所以今晚,至关重要!”
魅闻言,当机立断,道:
“魅现在便护送监军离开此处!”
我微微诧异,完全没有质疑魅有这个本事可以将我带出这刑部大牢,连忙摆手制止,笑着言道:
“走不得,也不用走,毕竟,我可是给安国公送了份大礼的!”
魅沉默了,似乎正在思忖着我这话是否可信。
我嘴角微微上扬,提出了一个问题,道:
“你真以为安国公能掌控得了北齐如今的局势?”
魅不觉有些好奇,难道北齐朝中局势并非自己方才所见的那般?
“安国公如今已掌控宫中禁卫,以至于恭王宇文贽都对其投鼠忌器么,否则为何方才在殿上,恭王为何对安国公所作所为一言不表?”
我不禁爽朗一笑,摇了摇头,道:
“连魅也为表象所迷也!”
魅微微诧异,忙问道:
“监军此言何意?”
“安国公从政经验尚浅,以为掌控住宫中禁卫便可掌控朝局,可你看这城中五城兵马以及护城兵马司统帅并未被接替,按理来说,有逆臣私控禁军作乱,两司兵马统帅可领兵入城平乱,可城中也并未见多大dòng • luàn,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魅恍然大悟,道:
“这般说来,安国公并非是北齐真正掌控局势之人!”
我微微颔首,继续言道:
“虽然安国公为名正言顺而领了殿前大将军之衔,也在一些重要职位上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可在安定邺城局势上并未见有多大作为,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便会兵败身亡。由此可见,不是安国公才干不济,就是他根本使不上力,因为在这邺城之中,早已有一位老陈某国之士,在稳定朝内局势!”
言罢,我若有所思地看了魅一眼,微笑着反问了一句,道:
“你觉得如今北齐这朝堂之上,谁,还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魅沉吟片刻后,转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道:
“难道是——恭王宇文贽?!”
“不错,齐主残忍暴虐,贪婪无度,对诛杀皇室宗亲更是不留余力,恭王可以在齐主眼皮底下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再加上恭王此人坚韧不拔,城府极深,藏行匿影,以待时机,有如此心性之人,绝不可小觑啊!”
魅随即联想到一些情报,提醒道:
“齐主西猎之时诏令恭王宇文贽代领国政,从那时候起便有传言说恭王宇文贽有不臣之心,欲取齐主而代之,那时只道是北齐朝中权利倾轧,有人欲暗害宇文贽所以不以为意,现在看来,空穴无来风,此事未必不真!”
我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自古以来,人们对权利的追逐从未停歇,因为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是啊,所以,我才要送上那份大礼啊!”
边说着,我边看向了魅怀里捧着的剩下的那个礼盒,投石问路之物,我已经送出了手,而这里面的东西将会是我此行劝降北齐最为关键的一物。
魅见我神情有变,也垂目瞥了一眼自己怀中之物,心中不禁有了一丝忧虑,直言道:
“监军难道就不怕恭王宇文贽会乘机自立为帝么?”
是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抗拒得了权利的诱惑,而登基为帝,就意味着得到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
若是恭王宇文贽当真自立为帝了,那便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指的,是我送给安国公的那一份盖有北齐皇帝玉印的空文诏书么?”
魅沉默了,亦是一种默认的态度,她担心的正是这份诏书。
没错,送给安国公的那份大礼,便是一份空文诏书!
这一步棋走得太险,魅无法预料之后得走向会如何,只因为,人心,太过复杂,而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监军,却早已将人心看得如此透彻了。
无诏而自立为帝者,视为谋逆!
齐主欲南下避难,弃宫而走,连带着皇帝玉玺也一并带走了,北齐虽早已立下太子,可奈何君临天下,发号施令,绝不可等同儿戏,而事关江山社稷之传承,更是有一套严格的章程要遵循,太子欲登基为帝,需传位诏书及皇帝玉玺方能成事,故而北齐皇后无论是出于公理亦或私心,宁愿对外宣齐主抱病,令恭王宇文贽暂代摄政,也并未直接将太子扶为北齐新帝!
如今,竟然有了这份诏书,那不管立谁为帝,至少在名义上是无可非议的。
若是宇文贽当真自立为帝了,北齐的局势便会有另一番转变,邺城之战不但在所难免,虽然北魏胜算很大,可会是惨胜,若是届时让宇文贽逃脱,他以齐主身份聚集冀州残部,北联突厥,南和陈国,那将会是我北魏头号大敌,北魏即便最终得以将北齐纳入版图也将会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而北魏距离富国强兵的梦想也将会变得遥不可及!
可即便如此,我也有非搏不可的理由……
想着恭王宇文贽方才在殿上的总总反应,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有野心、有臣服的政客,再加上他的故作沉默,令我无法精准地判断此人是否真有此等自立为帝的雄心与抱负,毕竟他也早已是快年过半百之人了,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比起这沉浮与宦海半生之人,我便显得过于稚嫩了些呢。
一念至此,我心中也有些嘀咕,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位恭王宇文贽,我还有些估摸不透啊,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次会面了!”
闻得此言,魅不禁反问道:
“监军此言,是恭王会再度召见监军?”
在魅看来,只要北齐之人还愿意同监军谈判,那事情便还有转圜得余地。
我不禁哈哈一笑,言道:
“这是自然,我可从不做毫无准备之事,不然怎敢孤身入齐,欲凭口舌之利而谋其国啊?”
魅虽未发笑,却也毫不掩饰对眼前之人得钦佩之意,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以表敬佩。
这厢笑意还未尽敛,监牢深处却传来一阵更加爽朗沉厚的笑声来,只听得笑声便觉此人个性中带着洒脱不羁,声音浑厚,语气低沉,是位年轻力壮的男子。
只听得此人大笑言道:
“高使君好胆魄啊,竟欲凭这口舌之力来谋我齐国,莫非当真以为我北齐无人了?”
我与魅两人神色都不觉一凛,似乎都未曾想到原来这刑部监牢之中,竟还关押着其他犯人?!
魅微微向我施礼以表请罪,心中暗自责备:这会儿确实是自己疏忽了,竟然未曾感应到这附近还有人在。
我微笑摇头以表无碍,微微摆手示意魅无需自责。
我循声望去,依旧无法找寻到那人身影,便知此人离我隔了好几座监牢,既然同是这沦落至牢狱之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呢?!
我目光一转,随即笑着言道:
“呵呵,兄台何其无礼也,竟做着隔墙之耳,在侧之寇,偷听我主仆二人说话!”
对方闻言,亦是毫不示弱,笑着予以回击,言道:
“高使君此言差矣,正所谓先来后到,在下早了高使君几日落脚此处,这便是我为主来你为客,客至而不先与主人告礼,却先来赖我偷听你们主仆两人说话,这岂是来客之道?”
我不禁哈哈大笑,此人个性倒也对我胃口。
“兄台所言极是,高辰失礼了。”
随即,我好好整理了自己的衣裳,朝着那人所在方向,十分认真地向那人揖了一礼,言道:
“在下北魏特使高辰,与兄台见礼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高辰特来拜会!”
那人闻言也立刻也起身作揖回礼,只听得那边传来簇簇铁链声响,可想而知,此人定然身犯重罪,披枷带锁,乃钦命要犯!
我不觉有些好奇此人身份。
只听那人随性而言,略显沧桑,道:
“不敢当,罪人和谦回礼!”
北齐尚书令和谦?!
我不禁几步靠近牢门,循声处望去,却也只见一片昏暗,一时情急为赌此人一面,竟也险些忘了自身也正陷于监牢之内。
未能一睹北齐铁腕权相和谦风采,颇感遗憾,我抱拳行礼,客气言道:
“原是北齐丞相,高辰失礼了!”
只听得和谦发出几声嘲讽笑声,哀叹一声,道:
“高使君无需如此,和谦,早已不是什么北齐丞相了!”
和谦此人深谙权术之道,更精行政要义,令行禁止,杀伐果敢,是不世出的干练之臣,若得遇贤君,明君强臣,定然能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奈何,他遇到的,是齐主这样刚愎自用又贪图逸乐之君王……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道:
“齐主有先生这般大才而不得其用,无怪乎北齐会有今日了。”
和谦淡淡一笑,言道:
“高使君不认为和谦是个只懂得权谋之术的佞臣么?”
“所谓权谋者,首重并非权术而是谋国,先生从一介布衣寒士,周旋于北齐皇室宗亲、门阀贵族争斗之中,筹谋应对,杀伐果敢,一步一步位极人臣,所求的又怎会只是所谓得功成名就?不过都是为君谋,为国谋,为己谋,谋天下之一统,一展鲲鹏之志向,得万世之留名罢了!若能如此,得一‘佞臣’之名,又有何妨?
和谦闻言,哈哈一笑,言道:
“怎能想到,和谦竟然在这刑部监牢之中,遇见了平生第一知己也,遇知己而不能一面对桌痛饮,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啊!”
随意,和谦有所领悟,语气一转,又继续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