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时寒进入庭审后,这还是第一次认真将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
其实他和南若瑜一样,一进来就看到坐在审判席上比别人矮一截楚明远。
诺兰侯爵和小皇帝有血缘关系,俩人都拥有一双点墨般的瞳仁,就像黑曜石镶嵌在冷白瓷器上,黑白分明。旁人一眼看过来,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他们的眼睛。
时寒眼型狭长漂亮,眼尾微挑,是一双似笑非笑略带薄凉的凤目;楚明远五官还没长开,一双微圆杏眼,瞳仁大而明亮。
小皇帝每次生气都会努力把眼睛瞪得更圆,像只炸毛的名贵猫咪。
时寒只要不搭理他,过一会儿楚明远就无趣地直甩尾巴,要不然就会想法子再搞点事,让日理万机的摄政王不得不放下手中政务,来揍这个小惹事精。
——也没有哪次真收拾了的,一旦时寒恼火,立马就有一群老臣呼啦啦地凭空冒出开始护崽子,同时坚称自己绝没有监视皇宫,而是“在花园散步,不小心看见”的。
八年时光,一眨眼间,楚明远都长这么大了。
还不如小时候可爱。时寒心里犯嘀咕。
先帝驾崩那会儿,时寒只是个调皮捣蛋的半大的少年,对父母的记忆一半靠影像,另一半靠想象。
没有家庭做出示范,自己的感情史更是一片空白,十几岁的少年人又怎么会带小孩呢?
时寒早早继承爵位,每日除了接受宫廷的精英教育外,其他时间都泡机甲训练场里——他的父亲时广海是国防大臣,家中存有大量的军工资料以及详尽的太空星仪图,时寒从小就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
机甲是星际中最高尖的武器,脖颈是婴儿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时寒向先帝作出承诺后,缓步从寝宫走出,脑海里只掠过一个念头——必须将婚事提上日程,我可搞不定那个咿哇乱哭小家伙。
这是楚明远对他人生轨迹的第一个影响。
最起初,结婚的目的是赶紧把楚明远这口“锅”甩出去。
那会儿时寒对未来伴侣的认知是:负责奶孩子就行。
拥有同样认知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精明的财阀以及各种政治投机者。
许多富豪都想将儿子女儿嫁给时寒做“偏房”,刚开始时寒不理解,后来才明白——控制住年轻的摄政王就能掌握斯里兰80%的政治资源。
斯里兰内忧外患,马尔博罗家族虎视眈眈,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
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当时保皇派也考虑让摄政王与帝都星的贵族进行政治联姻,借助帝国的力量,让摇摇欲坠的斯里兰在夹缝中喘口气。
“正房”的位置留给门当户对,“偏房”和“长子”就不是大臣能插手的事了。贵族阶级享有“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的特权,养情人在圈子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时家出情种,少年人容易为爱奋不顾身,于是十五岁的诺兰侯爵在自己完全没察觉的情况下,变成一只抢手的香饽饽。
大臣和财阀们争先恐后地引起他的注意,他们像在进行一场赛跑,奖品是时寒。
不管什么出身,只要能抢先诞下侯爵的长子,就能在以后的夺权中争到一席之位,带领整个家族跻身血统贵族行列,进入金字塔顶尖的社会阶层。
至于儿女的幸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成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懂,一场豪赌罢了。
可这帮人机关算尽,最终唯独没能算准少年的叛逆心。
时寒没有选择更容易的那条路,而是将手中的刀刺向了星系内部。
摄政王大刀阔斧地铲除异己,保皇派损失惨重,实力大大削弱,弄到最后,除了纪大学士以外,朝堂上再也没人敢跟他拍桌子叫板。
不仅如此,时寒还以买卖爵位作诱饵,假意笼络垄断集团,将这群贪婪无度的吸血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三年后,摄政王正式成年,预期中的政治联姻不仅没有发生,反而被他从流浪星带回一个黑户。
最令人们大跌眼镜的是,过了段时间,时寒宣布和“黑户”订婚。
到那时,整个斯里兰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无人敢发表不同意见。
时寒的锋芒甚至惊动了遥远的帝都星,也因此引来更多好奇——什么人才能征服这一柄锋利无双的“帝国之刃”。
最终人们大失所望:沈念只是一名普通学生,拥有姣好的相貌以及几分艺术才气,仅此而已,在上流社会群体中根本不够看的。
时寒的选择也颇为令人费解,他在向所有人表明态度,谁也别想控制他做任何事情。
门不当户不对,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颇具争议,于是“花瓶”、“金丝雀”、“玩玩罢了”……订婚宴后,各种负面声音接踵而至。
沈念受到影响,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
他停止学业,积极参与政事,甚至要求时寒将国防科技部的实权下放给自己。
彼时斯里兰饱受星盗骚扰,国防科技部带头研发最新型的机甲。
时寒将研发成果定位为“星盗克星”——既拥有太空高速行驶,能攻克机甲跃迁的难题,又要保证自身的强火力输出能力,还要机动性强,必须从操作性能方面实现精准刺杀。
轻甲和高火力的结合听起来简单,实际上需要突破四千多项技术瓶颈,科研经费是无底洞,更别提他们还需要与之匹配的高利用率能源,那又是另一项大工程。
财政赤字的问题刚有好转,时寒顶着巨大压力启动这个项目。
这一时期,国防科技部所有阶段性报告都必须直接向摄政王本人汇报。
时寒没有答应沈念的请求,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会成为俩人之间的一道隔阂。
真正让他们爆发冲突的,是时寒让沈念进宫照顾小皇帝,引得沈念极大得反感。
俩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时寒考虑的是随着楚明远逐渐长大,亲政前需要培养一批心腹。沈念要掌握实权,完全可以先从小皇帝入手。
他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叔侄俩脾气都不怎么样,以后起冲突的话,起码还能有人在中间周旋,而不是像那群老臣般没完没了地煽风点火。
沈念却不能理解他的用心——当时他也无法预见,短短几年后,一个叫江乘舟的青年在楚明远亲手扶持下,迅速成为手握重权的功勋贵族。
时寒一直不觉得自己那句“目光短浅”有错,沈念确实不是块从政的料。
不愉快的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楚明远冰冷的语气将时寒从庭审现场卷进遥远的回忆当中,又将他从记忆的漩涡里拉回现实。
“你难道以为贵族都是傻瓜,盲目拥护一个神棍?”
时寒眨眨眼,小皇帝面容逐渐清晰。
小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对待。
只可惜时寒不是别人。
他不吃这一套。
时寒嗤道:“你难道不是吗?被人哄得掉水里的傻子,我记得挺清楚的。”
果然,楚明远听他提起当年落水的事,圆眼一瞪,眼底顿时燃烧着熊熊怒火。
“这么大的人了还只知道窝里逞凶斗狠,过去我怎么教你的?连马尔博罗都处置不好,还得我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楚明远被训得眼眶发红。
南若瑜的目光先是瞅了瞅时寒,又瞅了瞅楚明远。
时寒待楚明远和洛安是两种极端——他对小皇帝事事严格,基本没几件满意的事。对雪貂却十分娇养,洛安拆家吃金属,重量迅速增加到炮弹级别,时寒都没说过她一句。
睡前故事更是楚明远想都不敢想的事,以摄政王的威力,估计是听完晚上会做噩梦的程度。
到底是从小接受严格教育长大的,楚明远很快控制情绪,反唇相讥:“不必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摄政王流淌的是高贵的人类贵族血统,兽人怎敢在孤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还是说,你在质疑老侯爵夫妇对彼此的忠诚?”
“……”这一回,时寒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既不能把锅扔给母亲穆燕茴,又不可能当众坑爹。
时寒刚好对上南若瑜的目光,于是顺势幽怨地瞥了对方一眼,仿佛在说:看这死小孩,都是你惯的。
南若瑜:……
一龙一鱼在军事法庭上就孩子的教育问题展开了眼神交流。
气氛尴尬,庭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咳……老侯爵及穆夫人已过世多年,私事问题不宜在军事法庭上展开讨论……小殿下,我们还是回到庭审内容当中来……”
楚明远倨傲地抬起下巴。
他其实心里很乱。
短短十几分钟,经历了从愤怒、疑惑到震惊的整个过程。
小皇帝第一次见到鲛人就产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从那之后,每次鲛人在附近时,楚明远都会有这种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皇叔依然在星系的某个角落保护着他,让他不受欺凌。
只有一次例外——楚明远让南若瑜喊自己的名字。
鲛人的声音清冷空灵,一点儿也不像那位叱咤风云的大贵族。
就这样居然还想上战场。
楚明远当天回去生了一顿闷气,之后就淡了那种心思。
他从没想过,或许一开始方向就错了,熟悉感并非鲛人带来的,而是经常与南若瑜出双入对的那个龙族。
穆寒。
楚明远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傻子,连远在帝都的艾利斯公爵都察觉了,自己居然从没怀疑过,还专程找人盯着鲛人的一举一动。
时寒是怎么忍住不骂他的?
思绪一下又飘远了,楚明远始终倔强地不肯低头,在庭审上又陷入怔神。
这时,他听见主教出声道:“如刚才小殿下所言,这确实也是我们所担心的。教皇大人肩负着圣教的神圣使命,容不得半点差错,大人临时取消巡游庆典,是为了回到神殿向天父赎罪,与他人无关。”
时寒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看似大度的几句话,既不得罪人,又能清晰勾勒出一位年轻又慈悲的宗教领袖形象。
可惜时寒是个伪信徒,比江乘舟的塑料信仰还塑料。
从圣教近期的种种举措来看,教皇赫连薇确实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他姓不姓奥利维拉,其实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有限——教众们也不是没经历过政教合一时期。
但教皇避而不见,就给足了教会和王室操作时间。
大主教出席庭审,说明已经处理好世俗身份问题,南若瑜早已失去趁胜追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