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半夜,空气间都透着夜间露水的新味。
可出屋后竟能瞧见一片亮堂。
入眼的先是水面,波光粼粼,被覆雪的石块包裹,向上氤氲着热腾腾的雾气。
水岸边隔几米便放着如屋内一样垒起的石头,散发出莹黄色的自然光芒,间或透着纯白。
同那雾气之下的粼粼水光交融。
除此之外,光石上,还飞舞着许多细小的亮虫。
像水里升起的蒸汽一般,宛若是光石的灵动化身,要成为星点落进雾水中,再倒映进人们的眼睫里。
温山眠跨越一路冰寒的海域而来,如今离开草屋,再遇上雪与冷风,却竟未感到那通常随伴的刺骨寒冷。
约莫全是拜眼下这被围起的热水所赐。
可是这么一大片水为什么都是热的?而且周遭分明是雪地,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水?
这得耗费多少柴火才能维持啊?但温山眠又并未瞧见烧柴的地方,只能疑惑地看着水上冒出的蒸汽。
草屋之外是木头打造的台阶,走下去后,便一脚直接踩进了厚雪地里。
以那片水为圆心,这附近并不只有温山眠住的这一间草屋。
事实上,就在温山眠走出的草屋旁侧,便还有一座更大,结构光从外部看都更复杂的屋子。
同那一座相比,其他零星的几间都是小巫见大巫。
温山眠出来时,正巧看见有人跪在水边雪石上,以草制托盘轻柔地捡起了几块光石垒高。
旋即低头有序地走到那大屋的窗前,将一盘盘光石摆放上去。
眼下的场景一时间便更清晰了。
热气与冰寒交融,黑夜与光点相抵,星虫与白雾共舞。
那几个人放置好光石后便安静地垂首站立。
可见热闹的中心并不是他们,而是闯入这宁静画面的温山眠、里木塔,以及……温山眠那间草屋外围站着的人们。
都是老朋友了。
为首的那个就很眼熟,正是此前头鸟上的那一位。
脖颈上有很轻的直道血痕,是收刀不及时被锋利的刀刃所留,旁边还有被温山眠掐出的五指印。
眼下他的手下正放了一捆木板在雪地里,而他本人则愤怒又不甘地同里木塔说着什么。
里木塔根本不听,只指着那捆木板,转头对温山眠道:“瓦萨面哒哒!”
旋即还接了句什么,根据这切割整齐的木板形状来看,应该是在回应温山眠之前需要木头的请求,并询问他这木板行不行。
说完之后,又面露内疚地说了一大堆。
或许是旁边头鸟人说了太多摩斯塔达语,导致里木塔在这个环境中也潜意识将母语脱口而出,忘记了她面对的是温山眠这个异乡人。
总之她询问木板的姿势温山眠还勉强能读懂,可后边的内疚就完全看不明白了。
压着刀柄一脸迟疑。
还是秦倦在旁边给温山眠补了一句:“哦,之前忘了和你说。”
温山眠:“?”
“你的船,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温山眠:“???”
他张开嘴惊得没能说出话,旋即才猛地想起来,那些龟背上的人是以带火的弓箭射船的!
而当他把头鸟上的人拿下时,船头就已经起火了,那他晕过去之后……
“烧得很严重吗?”那可是阿方索打造了整整五天,并在之后陪伴了他一个月的小船,温山眠顿时心疼道:“那船上巴尔干人的东西,还有阿蛋--”
“东西没事,蛋和鱼也没事。船的话,”秦倦停顿半秒:“你想象一下?”
温山眠:“……”
他不敢想。
经过一个月的航行,那船本就伤痕累累了。
如今再被火一烧,温山眠内心顿时很惆怅。
下边的里木塔看见他的表情,一时间内疚更甚。
温山眠见状,连连扯出笑容摆手道:“没事没事。”
这当然是安慰人的话。
海上航行船只必不可少,烧了是大麻烦。
但里木塔毕竟救了他,还让他进了岛屿,温山眠怎么可能将这些事怪罪在她身上?
船的事只能自己先担着,之后再说。
“等我到时候看看船,能不能自己修一修吧。”温山眠斟酌道。
毕竟阿方索造船,他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对船只的构造有一定了解,说不定能试一试呢?
里木塔好像能听懂那句“没事没事”,却又听不懂背后的长串话。
脸上的表情于是还有些惴惴不安。
但眼下显然不是交流的好地方,鸟背上的人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里木塔于是想了想,还是将木板往温山眠的方向推,示意他先回房休息。
这个动作可激怒了头鸟人。
这男人将木板拿来,本就是为了让温山眠立刻离开的。
如今一看里木塔竟还打算继续收留他们,顿时愤怒地冲上来想抓温山眠的胳膊,大有直接将他丢出去之势,手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秦倦视线冷冷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已经看不顺眼他很久了。
温山眠则顺着他抓自己手腕的动作,小臂巧妙一弯,反控住对方的腕骨,旋即将其双手紧紧反扣在身后,便按下了人。
是这样的,在海上的时候,因为船只不稳,空间有限,能稳当驾驭飞鸟的人便有了碾压级的优势。
但是在陆地上的时候,失去这种优势,别说是为首的头鸟人,就算是他身后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温山眠的对手。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十几年的狩猎经验。
而之二则是,这些人的体重是真的轻,温山眠控住头鸟人时,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就不像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体重不在一个量级,进攻能力自然也就不在一个量级。
不甘被轻松拿下,头鸟人自是剧烈挣扎,脖颈的皮肤都气红了。
同他一伙的人见状,纷纷愤怒地掏出了武器。
锋利的武器二度击破了眼下舒适的环境,低头的人大惊后退,连星虫都受惊般飞远。
里木塔见状,好像真的生气了,大叫一声让他们放下武器。
那些人却是不听,死盯温山眠,嘴里哇哇回着什么。
温山眠不想打架,可他又没法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白。
语言不通,有口也难辨。
他于是不得不按着头鸟人不住后退,脸颊都因为现状的尖锐隐藏在了围巾里,露出的眉头紧紧蹙着。
里木塔则横在他身前,不停同其他人说着什么。
场面一时间很是混乱。
就在温山眠因为对方激烈的动作不得不伸手摸向刀鞘,随时准备应战时,那原本寂静的大屋内部,不知何时突然渐出了一点光芒。
因为位处中心,故而分外惹眼,温山眠目光很快便偏眸看了过去。
就见那光芒像是有人从屋子的里层,提着什么东西缓缓走到了靠外的墙壁边。
旋即很快,一道悠扬的女声便从屋内传来:“佛伦。”
声音一出,温山眠手里的头鸟人便立时没了动静。
温山眠敛下眼眸,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里木塔面前还在僵持的其他人。
说起来,“佛伦”这个音调不是温山眠第一次听见了,此前针峰上的人也喊过几次。
而根据眼下这声音出来后,头鸟人的反应比其他任何人都快来看,温山眠猜测,这很有可能是他的名字。
事实也证明了温山眠的猜测。
只听那个婉转的声音在叫完佛伦之后,说了一长句话,便让其他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
旋即很快,他便听见那女声又短促地叫了一句:“里木塔。”
原本同佛伦吵架时还张牙舞爪的里木塔瞬间乖顺地垂首,低低应了一句:“乌。”
这音调很轻,温山眠的目光望过去。
发现里木塔此时此刻的仪态,同她这身衣服才是最吻合的。
仿佛训练好般的克制有礼。
低垂的眉眼掩盖了此前少女的灵野,同佛伦相比较为细腻的皮肤则隐隐透着股尊贵感。
“达来。”那悠扬女声道。
隔着一层草墙,温山眠看不见声音主人的长相。
他只知道这声音很好听,有种同眼下雪地、光石、热潭相符的空灵感,却又不失力度。
叫人不自觉在她的声音下放轻一切动作。
也是这时,温山眠才注意到,眼下的空气清新过分了。
他总觉得熟悉,遂下意识抬头瞥了眼夜空。
再低头时,就见从他逐渐松开力道中挣脱的佛伦回过头,恶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旋即走到里木塔身后,放掉表情,同其他所有人一起,在女声又一句话音结束后,跪下朝拜。
双手交叠在头前地面,“乌”声虔诚。
于雪地雾色间,额头磕响,整齐划一到好像自带某种肃穆的神秘感。
连此前低头端石的人都不知何时也跟跪了下来。
这场景里还站立的,顿时就只剩下了温山眠和秦倦,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温山眠为这场景所惊讶,却又因此回想起了之前屋内神秘的鸟羽纹路,再看看眼下寂静的环境,下意识偏眸望向那主屋内隐隐闪耀的光芒。
内心想着,原来这就是摩斯塔达群岛。
这样的人与行为,和巴尔干、越川都不一样。
也不知这同他们这里那么多神秘的地方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
跪拜礼结束,四下恢复静谧。
星虫翕着翅膀重回光石边,里木塔起身后看了草屋前沉默站着的温山眠一眼,低低道了句:“哒哒,等。”
便乖顺地低头朝大屋的方向去了。
*
温山眠确定,里木塔在临走前说了一句咬字清晰的“等”。
又因为摩斯塔达族语同他的语言之间腔调迥异,所以温山眠还可以确定,里木塔想表达意思也是“等”,他没有理解错误。
而这一句话来得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否则前有那么剧烈的争执,在女声话音结束后,所有摩斯塔达族人又都顺从地走光,那独留下的温山眠便会落入一个没有主人引路的尴尬境地,偏偏他所处的又是那么静谧的场景。
好在有里木塔那句话。
所以当所有人消散,温山眠受了佛伦最后一记白眼后,想了想,同先生说:“我们先回房间吧。”
秦倦:“不出去看看?”
温山眠看眼外边雾气飘散的水池,摇头:“里木塔说了等,那就等她出来了再说。”
虽说他内心很好奇眼下的热水是怎么回事,好奇摩斯塔达群岛,同时还很担心船只的问题。
可从方才摩斯塔达族人的表现来看,温山眠总觉得眼下他和先生所在的,恐怕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地方。
首先是佛伦等人对女声明显的敬畏。
其次则是当佛伦他们亮出武器时,那些低头拿过光石,像仆人一样的人,目光里闪过了真切的害怕与排斥,甚至是一点点厌恶。
常年见惯了武器的人,面对武器时是不会流露出这种眼神的,哪怕是阿土阿地那样的小孩子。
所以温山眠猜测,至少他现在所在的这片区域,武器不常见,甚至很有可能被禁止。
既然如此,里木塔不在,眼下重回静谧时,佩刀的他就更不好随意走动了。
而除此之外,温山眠想先回到房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好全。
方才同佛伦的一顿冲突,让他身体的不适感加重了。
再加上这地界空气本就稀薄,所以温山眠眼下急需平定的环境来放松身体。
才回到房间,就立刻坐到了床榻上。
他停顿两秒后,又从床榻滑到了下边里木塔坐过的小板凳上。
旋即回眸看了上边细密编织,并用床单铺垫过的草席一眼,问先生:“先生,这是里木塔的卧室吗?”
温山眠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睡过别人的卧室。
倘若真是卧室,那同巴毅家客栈给人的感觉可不一样。
秦倦:“不是,应该是空房。进来的时候空气很新。”
就是没什么人味的意思。
温山眠于是松口气:“那就好。”
但旋即一想又觉得奇怪。
从佛伦对他的排斥来看,这里大概率是个封闭的岛屿。
与此同时,这里又很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那即是如此,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留下空房呢?
先不论这里应该不会有类似客栈功能的客房,就说这旁边摆着的鹿角架,就不像是空房该有的。
因为那鹿角架并非崭新,温山眠目光往上一落,就瞧见了明显的使用痕迹,仿佛放过什么长状物,长年累月,挤压下了痕迹。
这个问题从温山眠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放弃追究了。
因为关于摩斯塔达群岛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在里木塔回来之前,他还是选择先纠结一些和自己有关的。
于是惴惴不安地问先生:“船真的烧得很严重啊?”
秦倦:“嗯。”
“那阿蛋和大鱼--”
“蛋在阿二那里,鱼。”想到那吵闹不安的丑鱼,秦倦挺嫌弃的:“在针峰附近。”
温山眠看出了先生的嫌弃,低声道:“您也不用这样讨厌它,人家被钓上来也很不容易的。离开家乡,沦为玩物,还是我的储备粮。”
说到这,温山眠还舔了舔唇:“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很凶的鱼,肉一般都很好吃。”
秦倦:“……”
这难道不比他更过分?他只是嫌弃,这小孩却在肖想人家的肉。
“还难受么?”两人就这么聊了一会,秦倦觉出他状态不对,伸手碰了碰温山眠的额头。
温山眠点头,觉得口渴,遂又摸了颗水果吃:“有点晕。”还有点累。
“去休息。”
“不了,我想等一等里木塔。”
方才在船上晕过去实属意外,如果再来一次,温山眠肯定不希望自己进入陌生岛屿时直接陷入昏迷。
因为这样的话,能获取的信息就实在是太少了。
别的不说,就说当下,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此前在巴尔干的时候,即便语言相通,他也是了解过情况后才入睡的,更别提眼下到了语言不通的摩斯塔达,而且还有海枝的前车之鉴在。
所以总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有必要吗?”秦倦显然不赞成也不理解:“你不是听不懂他们说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温山眠蹙眉:“对啊,我还在想这该怎么办呢。她好像会一点,又好像不全会的,我得想想办法。”
秦倦:“……”
于是接下来,他便看见温山眠在房内一通乱找,试图找出一个能和里木塔沟通的法子。
可这又不是他的房间,表面没找到工具之后,温山眠也不好意思深翻,只能往自己的包袱里瞧。
到最后,温山眠甚至忍痛割爱地把视线落在了羊皮本上。
想着最后如果实在不行,就撕下一页纸,看看能不能通过画画传达。
他将这个方法同先生说过之后,秦倦便不再管他了,只靠在床边凉凉地看他,像是在看他能撑多久。
温山眠觉出了先生的冷漠,也不知要如何说动,只能默不作声地撑着。
然而身体却比他的意识更实诚。
方才那一通乱找,让他的身体又不大舒服了。
再往板凳上坐时,困意顿时一层层漫上,仿佛在后脑炸出了酥麻的烟花。
而就在他的脑袋一次次从支着的掌心上跌落,险些真的要就这么睡过去时,里木塔终于从外边走了进来。
*
房内寂静又温暖,光石向外晕着莹黄的光芒。
温山眠坐在矮凳上,脑袋最后一次直接掉下掌心,落向了床缘。
是秦倦在他即将磕在草席上之前,伸手接住了他的脑袋。
所以里木塔进来时,温山眠揉着眼睛回头多看了光石边的先生一眼。
这个人总是说得很少,却做得很多。
如果温山眠不那么了解他的话,恐怕会很难觉察到他的关心,误以为他真的那么寒凉。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里木塔?”温山眠轻轻捏了捏先生的手指,再转头看向里木塔时,就见她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方才去大屋后经历了什么。
与此同时,手里还端着个宽大的平厚木板。
温山眠起初不知道这厚木板是干什么的,直到里木塔又搬出一个矮凳和桌子,将厚木板放在桌上,温山眠才瞧明白它的用处。
这块厚木板被人完全磨成平滑的四方形,又保留四条细边,然后在中间等比缩小地挖了个凹陷,并铺满沙子。
里木塔在沙子上画出痕迹后,再将沙子重新磨平,便能继续画新的东西。
等同于是木上沙图,十分方便,有了这个,就不需要浪费纸张了。
所以原来里木塔也是想过要如何和他沟通的。
温山眠于是会意地关上羊皮本,与此同时,疑惑地看着里木塔的眼睛,指了指道:“你怎么了?”
里木塔吸吸鼻子摇头,示意他不要在意这个。
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外边一眼,视线才重新落回屋内。
这之后,她也看见了温山眠合上的羊皮本,于是反指了指,似乎在问他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