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鸿潜意识里排斥说这个,他的生日与神明生日在同一天,这本就是一条可能会暴露出他真实身份的隐秘信息。
但历史早已作古,更何况是创世神时代,时间久远,不可考据,除了复生苏醒的阿撒兹勒,谁又会继而猜出这些东西?
于是赛特听到了他期望中的回答:
“四月一日,我出生在春天。”
春四月一日,赛特在心里默默复述了一遍。
每个月日都有其对应的生日花,而春四月一的生日花恰好是月桂树,挺拔劲瘦的树干,茂密苍翠的绿叶间,藏着浅金色的绒状花,璀璨的阳光照下,发出淡淡的光辉。
月桂树代表了无上的荣光与骄傲,意义非凡,唯有胜利者可以佩戴。
赛特看着楚惊鸿,觉得那花语形容的实在是准确,楚惊鸿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无上荣耀,耀眼惹人极了。
是他的无上荣耀。
“好的,我记下了。”何止仅是记下而已,在楚惊鸿告知他的那一刻起,赛特就将这个时间牢牢烙印在了心上,至死不忘,“时间充裕,我会好好思考下送的礼物。”
这是楚惊鸿进入现世后过的第一个生日,听到此话,心里不由升起期待感,压都压不住,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接着轻轻笑起来。
但赛特作为中心人物,想要与他攀谈的人许多,他刚刚得了片刻的清闲,还未与楚惊鸿多说几句,就又被一些人盯上,三五成群地围过来,拉着他交谈。
楚惊鸿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就自行避开,两人无奈再次分开。
宴会一直开到凌晨,午夜的钟声响起,回荡在第一星都城的上空,宾客们才三三两两地告辞离开。
忙活了一天,皇室上下皆是满脸倦容,有些人甚至不顾形象地张嘴打起呵欠。
楚惊鸿也是疲惫至极,近来事情实在是繁多冗重,高强度的工作哪怕是他也扛不住,精气神被耗尽,整个人像棵缺水的白菜,焉哒哒的。
他的变化赛特都看见了,心里不禁失笑,但又不敢表露在面上,怕楚惊鸿羞恼。于是同他一道回去时,便自发开启了一个话题:“这是我最高兴,也是最难忘的一次生日了。”
“为什么?”楚惊鸿缓慢的掀起眼皮,懒懒地扫向他。
赛特却是卖了个关子,只笑而不语。
楚惊鸿累得很了,就连大脑思维都开始变得迟缓,他懒得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不想去深想,与赛特分别后就回了房间,倒在床上陷入黑甜的梦境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赛特精神十足,与往常一般,丝毫看不出疲态。
他一直深深地盯着楚惊鸿的背影,目光认真而执着,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才餍足地收回。
这目光实在是灼热,如芒在背般,楚惊鸿因为疲倦没有意识到,但时光却是察觉到了。
它无端品出了一丝危机感,有什么隐隐在暗中改变,潜伏着,只差一个时机就要破笼而出。
直到那道目光消失,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才消失。
时光只能期望自己的预感是错误的,它不敢将这种没有凭据的东西告诉楚惊鸿,他活得太过机警,绷得太紧太累,它不愿意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般,整日担惊受怕,所以,时光选择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底不发。
它希望楚惊鸿能够永远平安喜乐,免受苦难折磨。
却不料,事与愿违,它的预感一语成谶。
*
太子每次生日宴所收的东西,都是要由专人登记入库的,赛特自小见惯了奇珍异宝,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所以往年的东西通通入库,没有一件留在身上。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太子竟然留下了一样东西!
这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众人议论,纷纷猜测是什么人送的,又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得到太子的珍视。
而当他们知道是楚惊鸿送的是,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觉得合该是这个结果一样。
那件传闻中的礼物,此刻正挂在太子的脖子上。
那是一件样式奇特的物件,细细长长的淡金色指骨形状,外面缠着星光璀璨的银丝。
赛特在上面找了许久,方才找到一处细小的缝隙,借用那道缝隙,他将一根线穿过,做成一个项链挂在脖子上,闲暇之余每每都要抚摸几下,很是珍视的样子。
这指骨仿佛天生带了魔力,冥冥中他会不由自主地对其产生亲切感,好像他与它同出一脉,这既是他自己的骨,又是他爱人的骨。
因为长时间的佩戴,指骨贴在他的皮肤上,被捂得带上了属于他的体温。
楚惊鸿手指少了根骨头,长好的皮肉只是个光架子,不能弯曲活动,但好在是小拇指,不是惯用的手指,对他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克服一开始的别扭后,也就习惯了,更何况看见赛特那么宝贝的模样,他见了心里也是暗自欢喜的。
生日宴过后,日子照常过,旧的公务刚做完,新的工作堆上来,稀疏平常,好似没有什么区别。
但变化也是有的,自从进入三月以来,楚惊鸿隐隐察觉到,赛特有些躁动,像是在暗中筹备着什么。虽然很细微,甚至面上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与赛特相处已久,默契十足,往往潜意识里就能够察觉到一些言语无法言说的变化来。
最近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三月十五日,才得到解决。
三月十五,花舞节,别名情人节,第一星的又一个星际法规定节假日。
花舞节的由来极具瑰丽的神话色彩,传闻掌管世间众人婚姻的爱神瑟曦雅出生在这一天,她诞生时百花盛开,大地披上新衣,天地间倏然被染上了一层绚烂的色彩。
鲜花盛开,各色花瓣在空中纷扬舞动,极富美感,故名花舞节,并具有情人节的意义。
花舞节有其固有的传统,到了这天,人们会备一枝鲜花,在春风起,姻缘树下,花瓣飞舞之时献给爱慕的人,含蓄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对方的心意。
如果对方接过鲜花并别在衣襟上,那就是接受回应了这份爱意,爱神瑟曦雅将会祝福这一对恋人。
反之,则将花插在路边的土壤上,既装点了街边的风景,又可以避免双方的尴尬。
花舞节这天,宫中放了一天的假,不少心中有意的人早早出去做准备,只有少部分人留下翻开电子设备打发时间。
楚惊鸿对这些追情求爱的节日不感兴趣,本想在这一天借机处理堆积的事务,不料大清早赛特就找上门来。
“……”大清早被扰了清梦的楚惊鸿神情很是不善,他有些起床气,此刻正半搭着眼皮,站在门口,满脸都写着对不速之客的不欢迎。
不速之客赛特与他状态相反,精神奕奕,神清气爽,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胸前的口袋上插了一枝新鲜刚摘下来的月桂树花枝,手上托着一叠整齐折好的衣物。
赛特立在门前,向他打招呼:“早安。”
“……”楚惊鸿勉强抬起一点眼皮,慵懒道,“早。”
“今天是花舞节,你陪我出去可以吗?”这样说着,赛特想要进去,却发现楚惊鸿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楚惊鸿很显然还处于意识混沌状态,立在那里呆呆的,就连看向他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茫然,仿佛下一刻就要闭上再度睡去。
他心里暗自无奈发笑,长臂一揽,带着楚惊鸿轻轻转了个圈,让出一个过道后,闪身进去,将手里的衣服展开搭在还未回过神的楚惊鸿身上。
“去醒醒神,我给你准备了件新衣服,穿上我看看。”然后兀自坐在一边座椅上,坐得端正,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等楚惊鸿收拾了。
楚惊鸿缓缓低头看了眼身上搭着的衣服,抬手摸了摸,衣料是上好的材质,缎面光滑,摸起来很舒服。
他还有些困倦,只能选择在门口吹吹冷风,吹了大概有五分钟,原先那双空茫的眸子才总算是恢复清明,变得水洗过般,亮晶晶的。
楚惊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将门关上,就立在床边,毫无防备地,当着赛特的面换完了整套衣服。
他将赛特当做是关系亲密过命的兄弟,并且也自认对方也是如此,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他。
而赛特因为他这天真的念头大饱了一次眼福,等楚惊鸿换完,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后,他作出评价:“好看,很衬你。”
这是一件白色的礼服,上好的衣料在行动间能够闪现出隐隐的暗流光,胸前处采用了巧妙的设计,一条打着精致的结的红色丝带挂在上面。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楚惊鸿穿得,与赛特身上那件,款式大体相同,应当是出自同一名设计师之手。
楚惊鸿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瞥了眼赛特胸前插着的像是装饰般的月桂树花枝,眯眼笑了:“怎么,想让我陪你去参加花舞节?我怎么不知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背着我竟然有了心上人。”
有些男人会因为紧张,在告白时带上兄弟一同前去,但楚惊鸿怎么也想不到赛特也会是其中的一员,所以越想越觉得好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盛名远扬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害羞紧张。不过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名女子,能够得到赛特的青睐。
赛特拨了拨胸前的花枝,让它形状更加规整美丽,说道:“那个人你是认识的。”
他既对楚惊鸿的问题采取默认态度,也没有明说是谁,摆明了是要打哑谜。
楚惊鸿没再多问,他觉得作为赛特的好兄弟,这种小忙自然是要帮的,简单收拾了几下后就跟着赛特出了门。
他们出门时,时间已经不早了,赛特在路边给他买了些特色的早食,边吃边看。
这世上,商贩总是最勤奋的,他们走上街时,道路两旁已经摆满了摊位,各色花朵,各种礼物,甚至还推出了优惠活动,绞尽脑汁地要趁此机会大赚一笔。
“这个时间,大部分的鲜花还未开,那些都是温室里培育出来的,价格会贵上许多。”看着楚惊鸿直盯着那些不该出现在这个季度的花,赛特适时解释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街上走着的人也增多,行人如织,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
赛特一边护着胸前的花枝,一边要留神旁边的楚惊鸿,生怕他被人给挤到,暗中将他往自己这边带。
在逃离了一次人潮后,楚惊鸿的衣服也不免被挤得有些发皱,他抚平衣上皱纹,问道:“人这么多,你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位姑娘?”
“不是姑娘。”赛特蓦地侧头看向他。
“嗯?”
“我喜欢的人,不是女孩子。”赛特看着他,一瞬不瞬,一脸认真。
楚惊鸿神情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笑笑:“原来不是女孩子啊,没关系的,性向这种东西,喜欢什么人,本来就是个人自由。”
没有得到反对,赛特心里一松,然后又接着试探道:“真的?”
“真的!”害怕说错话,无形中伤害到赛特,楚惊鸿立刻郑重回答,“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顾忌什么限制和寻求什么理由吗?”
赛特这才放下心:“谢谢,我也是这么想的。”
看来他对同性,并没有排斥感。
赛特再次摸了摸胸前月桂树花枝的花瓣。
楚惊鸿是赛特的陪同,自然一直跟着对方走,虽然一路上都没有见到赛特的“心上人”,但是看他目标明确,一直有规划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应当是心中有数,楚惊鸿也就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们身边也跟着三三两两的人,像是跟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这些人都带着同伴,或是同性,或是异性,且脸上具是洋溢着幸福期待的微笑。
楚惊鸿觉得怪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中升起想要仓皇逃窜的欲望,无形中自己像只无知的猎物,一蹦一跳自发地落入猎人早先预备好的陷阱中。
他看着一旁高大的赛特,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态度温和地看着他:“?”
楚惊鸿摇头,示意没什么。
赛特的态度没有任何异常,他只好勉强将心中的异样压下,暗自责怪自己是想太多,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很快,他们到了目的地
——姻缘树下。
第一星帝都的广场中央屹立着一棵庞然大物,具体年岁已经无从考经,历史书写时就已经存在了。它主干粗大,需要十个人合抱才行,枝叶繁茂,伸展开来时有遮天蔽日之势,整个广场以这棵树为中心向外建造。
强壮的枝叶上挂满了长长的红色的丝带,有新有旧,这些红丝带代表了无数的爱情,皆在这棵树下得以见证,姻缘树之名也因此而来。
众人仰望这棵高大的堪称奇迹的树,莫不惊叹。
万丈古树,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够感受到那倾倒般的恢弘气势。
赛特拉着楚惊鸿往那棵树的方向走去,想要更近一些,楚惊鸿本能的心底产生反抗心理,他想挣扎,但不知道是不是赛特过于执着这件事,他的力气出奇的大,又抓的紧,捏着纤细的手腕像是要嵌进骨头里。
哪怕楚惊鸿小声喊疼,赛特也没有停下,态度强硬地拉着他过去。
一到姻缘树下,赛特才收回了些力气,楚惊鸿挣脱开,将他的手甩开,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对不起。”赛特反应过来,立刻诚恳道歉。
楚惊鸿没有吭声,垂眸看手腕,上面已经被用力到捏出了泛青紫色的印记。
赛特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又看见那处青紫,半是心疼半是自责,是他心急了,强大的执念下,竟然抛却了一切。
楚惊鸿也不是矫情的人,不会死抓住一点不放,他揉了一会儿手腕,就将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那道伤痕。
看着赛特内疚自责的模样,轻声道:“没事,我不疼。”
“回去我给你拿一些药膏来,你皮肤薄,又白,可别留下什么难看的伤来。”赛特还是很在意,在楚惊鸿点头后才暂时将其放下。
他在楚惊鸿的视线里,解下衣襟处的红丝带,然后伸长上半身将它系到面前的高枝上。
白皙修长的手指与大红色相衬,在手指的灵活动作下,很快打了一个精巧的结。
红结长条垂下,在空中荡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接着,赛特转过身来,于那处红结下,冲他露出一个笑来,笑意浓烈,眼角眉梢上都沾染着。
彼时春风一吹,刮落姻缘树上缀着的花朵,花瓣飘散,在空中舞动,落在底下人的头上,发上,肩上。
一切看起来美好的近乎童话,充满了不真实的虚假感。
看着眼前这一幕,楚惊鸿却是眉心轻轻拧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两步,直觉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赛特的心上人呢?他在哪里?赛特为什么突然对他笑,为什么突然在这种情况下对他笑?!
【我怎么不知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背着我竟然有了心上人。】
【那个人你是认识的。】
……
【人这么多,你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位姑娘?】
【不是姑娘。我喜欢的人,不是女孩子。】
……
【真的?】
【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顾忌什么限制和寻求什么理由吗?】
【谢谢,我也是这么想的。】
……
他突然想起来今天自己跟赛特的对话片段,每一段对话里都像是话里有话般,重要的信息点都被他模糊忽视掉了,现在细细一咀嚼,不禁大惊失色。
今天的一切,都是事先预备筹谋好的,从一开始,从早上赛特登门起,都是有征兆的!
原来真相一直径直展现在他面前,只是他下意识的没有往那方面想而已!
或者说,不是没有,只是不愿。从始至终,他都不肯那样去揣测他与赛特的关系。
他们可以是同伴,是知己,但千不该万不该的便是成为恋人!
“阿鸿,我有一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同你说,但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赛特像是没有发现楚惊鸿的异样般,兀自说着,“今天是花舞节,我觉得是一个开口的好契机。”
“我很高兴,可以在这一天同你诉说我的心意,让你明白我的……”赛特将胸前的那枝月桂树花枝拿起来,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再三理了理,确定状态完美,配得上楚惊鸿后,才打算送出。
他将他的心意呈现给楚惊鸿看。
楚惊鸿却是在赛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大脑空白,耳边无端响起一阵耳鸣,尖锐的鸣叫声穿进大脑,化作一把锐利的刀,搅乱脑髓中的灰色物质,刺激得脑颅从内到外隐隐发痛。
他痛得意识开始模糊,各种记忆在脑中穿插跳动,恍惚间,过往的记忆如洪水般席卷而来。
在回忆的洪水中,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低沉地在他耳边说着:
“我爱你。”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