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陆小凤就发现宋坊主不大精神,眼下一圈淡淡青色,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显见着比他这个熬夜看孩子的苦命人还憔悴。
“你这是怎么了?”
他本意只是想拿点吃的就走,可一看她这样子,少不得要站住多问两句:“昨夜没有睡好吗?”
宋坊主没有说话,她神情疲惫,只是反手捏上自己的后颈,又不适地转了转脖子。
陆小凤立刻会意:“落枕了?”
不,是忙着编织幻境,对比偏差,耗费灵力一夜看尽了元正的二十年。
宋坊主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坐在她对面的元正,眼中便透出了担忧之意。
他昨夜睡得早,也意外地睡得很沉,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倒转岁月的长梦,一睁眼却忘了个干净,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此时见宋玉红面色不佳,倒是心中不安。
若只是落枕也就算了,他想的是,万一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那只所谓的貔貅幼崽还是影响到了她……
“这能怪谁?”
桑落手上端着一碟刚出笼的包子,腰间系的围裙还来不及摘下,已经边走近边责备道:“前几日忙着江南花家的单子,又赶制了一批新酒,累得颈痛腰酸。昨晚上还敢倚着床头就睡,你不难受谁难受?”
“……”
宋坊主眼睛半睁半合,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总之是没有吭声。
花家乃是江南名门,富可敌国,旗下产业涉及酒馆、客栈、钱庄、布庄、赌坊等等,可谓之一句树大根深,家主花如令跺一跺脚,整个江南生意场都得跟着抖三抖。而花家七公子花满楼,便是陆小凤可托生死的至交,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四条眉毛的中间人在,连带着让长住陕中的宋坊主与久居江南的花满楼也能称得上一声“老友”。
当初宋玉红一力开疆拓土,前脚扛起了天下第一酿酒师的招牌,后脚便瞄上了寸土寸金的苏杭铺面,也是多得花满楼引荐,才得以拜会他的父亲,一番面谈便为陕中宋氏打开了江南商路。
明年六月是花如令的六十整寿,宋玉红早早便接到了花满楼的亲笔信,托她提前酿造寿酒,以备来年花家大宴宾朋。
宋坊主自然应下。
在元正的记忆里,前些日子宋坊主忙着拟酒方,选材,试酿,本来都是做惯了的活,还没觉得有多累人。
可谁知道偏那么巧,太原那边的铺子突然传来急信,说是出了意外,运到太原的一批酒不翼而飞,眼见着要到主顾取货的日子了,掌柜的不敢自作主张,连夜急报东家。而宋坊主当机立断,一边亲自赶制新酒,一边让元正前往太原,承诺这批新酒宋氏酒坊分文不取,只请宽限些时日再交货。
这两相叠加,累得宋坊主好一番天昏地暗,年方二十就差点犯了颈椎病,闭门不出休息了好几日。而车马劳顿跑了个来回的元正,却已经可以神采奕奕地陪着桑落去逛庙会了。
千年苦工:我不是!我不承认!我老当益壮!
是这个问题次元自己在胡扯新剧情!
尹清和掀起眼皮,看了看对面的元正,又看了看正要落座在她身边的桑落,视线一触即收,还不待旁人品出她这一眼的意思,她就径自收了回去。
——在她的记忆里,宋玉红确实接下了花如令的寿酒,酒名“与共”,但她彼时仍身在万梅山庄,有西门吹雪在,天下谁敢动宋玉红的货?因此便没有什么太原丢酒一事,寿酒酿造得一帆风顺。唯一麻烦的是酒坛封在了塞北,她和离时,距离花如令的寿辰尚早,只好等到第二年快到日子了,特意又跑过去一趟取货。
一想到这,宋坊主捏着自己后脖子的手,都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力。
真的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费劲巴拉编了一晚上的梦,又千方百计引导元正顺着她的思路走,回想她所需要的记忆片段。本来虽然费事,也不至于要折腾一夜,可没想到江府竟是被人灭门,又惨烈到那种地步,每一处都能让元正记起死去之人的景象,要不是她在一旁随时控制着,赶在幻境跟随他的记忆变动之前就抢先压下去,只怕元正这一梦真能重现一个人间地狱。
千年苦工那叫一个心里苦。
她本来打算造个梦,捡着重要的事情弄明白就行了,比如“桑落”身上为何会有玉虚宫的灵气,宋玉红的二十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次元到底出现多大偏差……
至于为什么会选中元正,是因为尹清和不想选桑落。
她是精分,但不是变态!谁会在发现一个“姑娘”可能死心塌地爱了你一辈子以后,还巴巴去翻看人家的记忆啊?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多爱你吗?她虽然不要脸——要脸早活不下去了,但也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千年苦工是受不了这束手束脚的感觉,想要抢占先机。
——结果第一步就被“性转小鱼儿爱上我”打乱了计划。
:)
尹清和是真没料到,自己居然能掀出这种谜底。
这让她不得不临时变更了计划,用一夜长梦,看尽了元正至今为止的人生。然后发现自己成为了海王……呸,不对!是发现这个次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混乱。
——惨遭灭门之祸的江家兄弟,还未守过父母的头七之日,也没有等到燕南天赶回来,便被觊觎江家家产的一群恶徒逼得逃亡。那时恰逢黄河水灾,他们兄弟俩混迹难民堆中,以求躲过追杀,终日土灰遮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两个五岁的江家少爷,草根树皮挖过,观音土吃过,夜间露宿也总是一个醒着一个才敢睡。就算是双亲复生,只怕也认不出眼前瘦骨伶仃的可怜孩子到底是谁。
那是只能用“挣扎求活”来形容的日子。
于是他们早早便明白了,天灾人祸皆无情。
有一日,兄弟二人突然发现,难民竟渐渐减少了,远超病死饿死或被抛弃的人数。他们直觉不对,开始每日清点周边的脸孔,也曾彻夜不眠地守着,可第二日还是有人莫名消失,周围也从未发现过尸体。
直到终于轮到了他们。
这一段,在元正的记忆里是模糊不清的。
明明上一刻兄弟俩还蜷缩在破庙墙角,时刻警惕不敢入睡,下一瞬却突然失去意识。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两个孩子便被人换了身体,然后苏醒在与破庙相隔甚远的深山。
周围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像是在无声安慰他们,说之前渐渐迫近的危险预感只不过是错觉。
可那怎么会是错觉?
——山中溪流映照出来的,分明是全然陌生的面容和身体。
他的弟弟甚至变成了“妹妹”。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原本的身体怎样了,更不知道要怎么找回来。唯一模糊留存在脑海的,只有元正似梦非梦间听到的一句话:
——“……千载难逢……灵体……便是炼化了又能怎样……”
虽然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其中充斥的野心与欲··望仍然令人作呕。而最后那半句,是元正永远不会告诉弟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