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不会知道,自家小姐表面正经,实则已经巴不得对天起卦,算算他们一家子的前世今生。
尽职尽责的小丫鬟环视一圈,按照宋坊主的起居习惯,迅速拟出一张添置东西的单子,准备明天赶早出门买回来。回返陕中的归期未定,这段时间自然是要住在桐花巷了,总不能在自家宅子里还委屈了她。
这座塞北宋府虽说是倒的二手,但当初收拾得很干净,基本的日常所需原本也是有的,只是长年累月没有人住,诸如床套被褥之类的东西早不能用了,存放的衣物也大多要重新洗晒,虫蛀了的只能扔掉,如此便又要添置新衣。
凡此种种,紧缺的东西其实还挺多。
这次宋坊主过来统共也没带上几个人,雇佣的镖师还是被安排在客栈,修整过后正好替她再走一单货,把塞北特产的谷物酒曲等等送回陕中,跟着她一起住进来的只有元正和桑落。
要不是分铺的冯掌柜帮忙,就他们三个,只怕光是打扫宅子都得花上几天功夫。至于更近身些的,冯掌柜这个人到中年的塞北汉子就使不上力了,能想到去买新的已经很好,非合乎东家心意不可的话,就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宋坊主显然不会为难手下。
主理内务的桑落却自觉责无旁贷,暗中敲定了自己明天一整天的行程,一日三餐连带着外出采买,足够她把自己忙成一个陀螺。
但这些琐碎小事就不必一一告诉小姐了。
桑落只是给宋坊主倒上姜糖茶,送到她手边时还不忘提醒一句:“明儿上午约定了冯掌柜,要去分铺。小姐之前说想谢谢他,可要我准备点什么带过去?”
单看这宅子连主人家要用的东西都凑不齐,还得现买,就能知道所谓的“塞北宋府”从前只是挂名而已。
长久空置的房屋本就容易破败,之所以还能有个囫囵样儿,拾掇拾掇就能住人,是因为冯掌柜两年里坚持不懈的照应——当初能顺利盘下这座宅子,也是多得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中间人帮忙相看。宋坊主用人不疑,直接就把钥匙交给冯掌柜,本意是她不在塞北的时候,请他代为看管,哪知道被冯掌柜直不楞登地当成了正事,时常过来修理打扫。
就连今日前去万梅山庄的马车,也是这位掌柜一早就替东家安排好了的,方便她出门行走。
宋坊主待底下人向来和善,难得被反过头照顾了,感激之余便很是有些过意不去。
偏偏桑落最看不得她心里装着事,寻到机会就想着还上这一笔。
“听闻他膝下有一独子,正是读书进学的年纪,不如送套文房四宝如何?”
“……”
行叭。
连人家家里什么情况都打听好了,礼物也选得恰到好处,摆明是早就替她想好主意。
千年苦工又被性转版小鱼儿的贤妻技能感动了一把,内心复杂地咂摸咂摸嘴,面上却已经笑了出来:“我们桑落姑娘处事妥帖,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送礼一事就此敲定。
桑落了却一桩心事,又忙着给宋坊主卸去钗环,端来热水服侍她洗漱,等倒完水再转回房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已经自己换好了寝衣,人却坐在书桌后头,不知是在写些什么。
“怎么不睡?”
小丫鬟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还边走过去边念叨她:“马车上不是就困了么,怎么又……”
后半句话突兀地断在那。
桑落看着那一句句未曾顿笔的楷书,少了宋坊主平日里的秀丽,字里行间皆是平直严整,端正之气跃然纸上,不由得就有些愣住。可她很快就回过神,衣袖轻挽,无声地走上前磨墨。
自家小姐的字写得极好。
她惯用小楷,袅娜时如美人风流,刚劲时又可力透纸背,好得几乎不像是个将将二十岁的女商。
“即便是养在深闺的高门千金,拜名师,临名帖,自小苦练,也未必能赢过成日里忙着做生意的天下第一酿酒师。”
桑落心想。
十五年前,尚且在世的宋老爹给家里的三个孩子启蒙。老坊主不知道,新收留的那对兄妹其实出自江南望族,他们的父亲江枫更是号称“玉郎”,这自然是夸赞他容貌殊绝,也是因为江家累世名门,书香传代。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本来是江枫初入江湖时,旁人见他温文尔雅,又生得太过俊美,一时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谁知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他与燕南天结为异姓兄弟时,“玉郎”之名竟然已经传遍武林。
而江枫的妻子,虽不是什么高门闺秀,无甚声名在外,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除了喜好侍弄花草,空闲时也会陪着夫君一起待在书房,读书习字,红袖添香。
这样一对夫妻教养出来的孩子,哪怕是自小顽劣的小鱼儿,横竖撇捺间其实也已经有些架势了,更别说天性好学的江无缺。
可是,当宋老爹满布厚茧的手握上来,带着他们一笔一划写出“元正”、“桑落”四个字的时候,刚刚得到新名字的江氏兄弟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拒绝。
他们不会告诉恩人,他们从前临摹过的字帖是父亲亲笔,洞达壮阔,乃是江南公认的名家,远非陕中一介商贾可比。
元正和桑落只是坐在五岁的宋玉红身边,一左一右,正好把小女孩拱卫在中心。三个小豆丁排排坐,跟着宋老爹从三字经学到千字文,等到元正可以自己捧着《论语》一看许久时,宋老爹二话不说就把他送进了学堂。
桑落很清楚,为了这件事,自家兄长还曾懊恼多年。
——不是他不思进取,而是宋老爹见他实在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不忍心让元正在自家的小酒坊空耗年华,竟是打算好好供他进学,倒不是一定要考中什么功名,至少也别辜负了自己的天资。
但当年的宋氏酒坊,可还没有一个名震四海的天下第一酿酒师坐镇。
区区镇中老铺,衣食不愁已是难得了,居然还要把一个捡来的小侍从养成读书人。本来五岁的孩子就做不了多少重活,想要抵偿衣食住行的开销就不太可能了,若真是让他十年苦读,那束脩纸笔一应花费又要怎么办?
被宋老爹一手推进学堂大门时,元正不禁回头,好不容易养出点肉的脸上神色难明,站在那半晌不肯动。
站在父亲身后的宋玉红就笑了。
她紧了紧握着桑落的手,明知元正不是那个意思,却还是把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举了起来:“放心,妹妹丢不了的,有我看着呢。”
元正还是不动。
凭借着同胞手足的心有灵犀,虽然站在自家小姐身边,桑落还是立刻发现了自家兄长的犹豫,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着书袋一角,许久也没有松开——那是小姐和她一起缝制的,是送给兄长正式进学的礼物。
彼时她们也不过刚刚学起女红,粗疏得很,一个书袋来回补上两遍针脚,险些就做成了米铺的麻布袋。可兄长很是爱惜,半点没有弄脏,即便小姐后来做了新的给他,更精致,更漂亮,他也没有把破了洞的旧物扔掉。
“愣着做什么?”
大概也是从没见过元正这般磨磨蹭蹭的样子,憨厚了一辈子的老坊主眼睛里也都是笑,却故意虎着脸吓他:“若是先生告诉我,你读书不用心,回家就不要怪我打你板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