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心魔。
于四海敖氏而言,这四个字无异于天方夜谭。假如有谁胆大包天到敢当面说出来,冒犯了敖氏真龙,搞不好还要吃顿苦头。
敖氏一族传承祖·龙血脉,秉天地清气而诞,单凭这一身得天独厚的骨血,世上便再没有什么生灵能比他们更清正纯粹,直要将旁人通通比到了尘埃里。再加上敖氏天生神骨,地位超然,即便是一辈子混吃等死也能与天同寿,成亲之后更是要执掌一方水脉,堪称是裂土封王了。
任谁来看,这都是无可挑剔的绝好出身,生来便坐拥所有,放眼望去尽是坦途,是早已注定的风光无限。
这样的龙族,还能为什么事什么人生出心魔?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当真心境受挫了,但真龙灵力乃是世间邪魔的克星,只要体内龙珠尚在,只怕还不等心魔扎根,就要先一步被扑杀殆尽。
自开天辟地以来,四海敖氏繁衍至今,从不曾听说过有哪一尾真龙堕魔。
直到西海敖灼降世而来。
这条红·龙是天生的异数,力压四海,逼得所有同辈乃至于四位龙王都不得不为之心惊。敖润私心里甚至想着,倘若有朝一日他这条老龙陨落了,那么,比起三个儿子来,阿灼这个幺女或许才是接管西海的最佳人选。
——敖灼八百岁时,若非不想让他们兄妹之间平白生出嫌隙,西海龙王差点就要奏请天庭,允准阿灼来日承继龙王之位。
他连上奏的折子要怎么写都想好了。
可谁知道,也正是这么一尾被寄予厚望的红·龙,偏偏养出了敖氏千万年来的第一道心魔。
而作为这心魔的症结所在,显圣真君便第一个领教到了,究竟怎么样才是真正的西海“魔头”。
“二爷……”
深山水岸边,站在真君面前的小姑娘依然红衣艳烈,手中长剑更是犹如天火,灵气炽烈得简直不像是水族兵刃。哪怕她暂未出手,只是这么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都如同一柄势冲云霄的绝世神兵,剑气凛冽而澎湃,似是火海倒卷人间。
“……让你见笑了。”
西海红·龙眼也不眨地凝视着显圣真君。
与这如同耗尽龙珠般节节攀升的法力毫不相称,她的面色并不如何诡异,连神志似乎都是清醒的,还能自嘲地笑了笑,眼底甚至带着几分鲜见的温柔,一旦褪去了平日的张扬,便深情得让人心惊。
素爱红裳的人明明是敖灼,可她这般看着真君的时候,却像是一只寻觅了一生的飞蛾,终于找到了一簇让她义无反顾的火。
……不。
不对。
被敖灼惊住的哮天犬终于回过神,凝目细看,才确认那一点火光并不是他这旁观者的错觉,而是敖灼真的眸泛红光,仿佛在眼底突兀地凿开了一个血池,涌动的血沫不断拍打在池壁上,随时都要挣脱出来淹没一切。
这、这分明就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啊!
神犬悚然而惊。
一瞬间,继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嗅觉之后,他以为自己的眼睛也紧跟着出了问题!
这不是别人。
这可是敖灼……是敖灼啊!
是哪怕四处为祸,也能让人捏着鼻子认上一句“英雄出少年”的西海红·龙!连显圣真君都曾说过,等敖灼年岁再长些,倘若仙魔之间再启战端,水族统帅便该非她莫属!
而与此相对的是,若敖灼堕了魔……
——会是整个敖氏乃至于天下水族都无法承受的重创!
想到这里,哮天犬简直是一身皮毛都要炸起来了!
“三公主!”
神宠着急得不得了,可是主人就站在身边,没有下令,他便不可能越过主人私自上前,只能高声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一个人的时候遇见魔族,着了对方的道?”
话才出口,哮天犬便难得迅速地反应过来,他这完全是多此一问。
怎样难缠的对手才能让敖灼吃亏?
就凭那个只能在凡女身上注入魔气的魔族吗?
根本不可能!
他和主人之所以直到日落时分才出来寻找敖灼,正是因为从孙箬爆发魔气开始,就像是点燃了某根无形的引线,曾被掳走的凡人新娘竟无一不突然发狂。
——几乎是主宠二人才走出孙府,便感知到另一股同样的魔气遥遥传来,如此接连不停,时机之准竟仿佛有人在幕后掐算。而先前便说过了,哮天犬自己没本事替凡人拔除魔气,显圣真君便只能单枪匹马,逐个解救这些无辜受害的女子。否则凡躯脆弱,多被魔气侵蚀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与后患。
如此便耽搁到了黄昏。
而这一个白日走下来,哮天犬已经见过许多面目狰狞的凡女,也听过她们声声泣血的哭嚎,似乎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一番悲苦,或是父母不慈,或是手足不睦,或是姻缘不幸。就算是尚算和美之家,那些姑娘也依然歇斯底里地发着疯。
毕竟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哪有什么人能当真事事圆满?
哮天犬便眼睁睁看着一个美貌姑娘亲手绞碎了嫁衣,红布之上,交颈的鸳鸯身首分离,双飞的彩蝶各自折翼。
“……他如今喜欢我,愿意娶我,可等我老了,丑了,他……能否待我如初?”
“色衰爱弛啊……”
“……或许不到我鹤发鸡皮的那一天,他便要另觅新欢了……到那时,他佳人在侧,我却年老丑陋……”
“我又该怎么办!”
这一句话落地时,若非显圣真君发觉不对,及时出手阻止,这已经魔气缠身的姑娘险些就要手握剪刀,冲出门去和未婚夫婿搏命。
哮天犬在旁边已经看得愣住了。
便是他再不通人事,也能发现目前的情况有些不对,就好像这些凡女曾有过的所有不满、怨愤,乃至于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担忧与猜测,都突然变成了滔天恨意,将她们刺激得失去神志,凶·性·大发。
并非家家都能像孙府一样人手充足,可以压制住发狂的孙箬,届时,这些凡女一旦失去控制,在岭山郡四处乱闯……
哮天犬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主人,这魔族好生阴险,心思也歹毒,绝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等显圣真君帮最后一个凡女拔除了魔气,哮天犬便义愤填膺地嚷嚷起来,言语之间满是鄙视。
在神犬看来,这个魔族一定是自知不敌,所以尽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自己躲在幕后,却妄想让岭山郡的百姓自相残杀,进可坐享其成地饱食凡人血肉,退可如现在一般拖延时间,用一早打进凡女身上的魔气拖住显圣真君的脚步,自己才好趁机逃走。
“等抓到了人,我非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哮天犬气得直龇牙,心里却更不把对方当回事了,深感此等鼠辈都不用麻烦主人出手,但凡捕捉到一点踪影,神犬大人便能把这魔族捉拿归案!
就连出城寻找敖灼的时候,他也是没好气多过担忧,腹诽着小魔头怎么就是不肯消停,身上顶着障眼法还到处乱跑,把气息遮挡得半点不露,难道生怕别人找到她吗?!
但满心愤愤的神宠哪里能想到,不过一个白日未见,重逢时的敖灼居然已经如同那些凡女一般,手持利器,魔气横生。
看着她宛如凝血的眼眸,哮天犬脑中嗡鸣一阵响过一阵,只觉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荒诞可怖的场面!
“谁能害你至此!”
令他惊骇欲绝的罪魁祸首却只是笑。
“我原本也想着,天下之大,便是数遍仙魔妖鬼,又有几个害得了我。”
天资纵绝的红·龙语气淡淡,却低头看了看自己,只见原本如火的灵力里已经渐渐渗入了暗色,这便代表她身上的魔气远比那些凡女更加浓重,此刻就已经钻入了丹田。
或者该说,是她潜藏多年的心魔终于失去压制,一股外来魔气便趁机与之相融,直至彻底破土而出,开始逐步侵蚀她的本命龙珠。
敖灼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还得是我自作孽。”
她轻轻抬眼,目光重又落回到显圣真君的面上,叹息着才能补完后一句:“二爷,你这道情劫,可真是不好过啊。”
冥冥之中突然响起一阵大笑。
“求不得,放不下,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永远天涯相隔。敖灼啊,你要如何才能过得了?”
那声音游蛇般从心底盘旋而上,鳞片所过之处,仿佛一寸寸穿透了敖灼的身躯,借用她的眼眸贪看着她求之不得的真君。
“你瞧,你都这般模样了,他看着你也没有半点嫌弃呢,连三尖两刃刀也暂未出鞘,想来正苦苦思索着怎么救你回头。”
那声音赞叹着:“他可真好啊。”
“……谁让你这么好啊。”
敖灼便跟着再笑叹一声:“叫谁能舍得放手?”
“……”
显圣真君突然抿紧了唇。
他千百年来长居真君殿,过惯了清净日子,却不是什么少言寡语的人。其实正好相反,真君温和疏朗,相处起来便格外舒服,是三界出了名的交游广阔,常与好友彻夜长谈,煮酒论道。
可他今日确实是少见的沉默。
从敖灼离开客栈起,到他一路搭救众多凡女,再到与敖灼两相对峙,显圣真君几乎是在惜字如金。哪怕敖灼以如此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真君也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迎来西海红·龙这一声笑叹。
哮天犬直被她叹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敖灼将要堕魔与自家主人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扯到了情劫上头——敖氏真龙生而为仙,修行起来可从没有“劫数”一说。
“……我原先与你说,你资质绝佳,清气在骨,遇上什么关隘也不要怕,只需舍弃无谓执念,便能有舍有得,绝没有你破不了的劫数。”
默然半晌的真君却突然开了口。
他语气平静,却深深看进敖灼的双眼,声音轻得几近痛惜:“……为何不听我的话?”
敖灼一挑眉,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八百岁生辰,你为我占命作贺,但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结果,后来又时常劝我专心大道。我那时便想着,不知道二爷是卜出了何等骇人的大劫,才会担心吓着我这胆大包天的小魔头。”
敖灼眼底悠远,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时笑容更深。
“原来,是要应在今日啊。”
那时,“阿绯”终于要离开被她祸害了七十载有余的真君殿,回西海举行成年礼。因她自以为将要变成大人了,便提前与显圣真君打了个招呼,让他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虽然也没有几条龙赶着成年就成亲,但往后我再与二爷说些心里话,总不能还被当成孩子话了吧?”
她对此事积怨已久。
因为西海红·龙诞生之时,恰好正是显圣真君道心大成之日。
彼时武王伐纣功成,定都镐京,杨戬身为克殷功臣,一路亲见社稷兴衰,百姓疾苦,将朝代更迭之下的累累白骨记在心上,又将新朝建立后欣欣向荣的光景看在眼中,终于参透何为太上忘情。
他拜入玉鼎真人门下时,天生异象,已经让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可谁能料到一朝功法圆满,还能闹出比这更大的动静,竟引动三界灵气翻卷,人间枯木逢春,山川震动,连四方水脉都在欢呼雀跃,敖氏真龙险些就要压制不住。
也正是这般天地共贺的时候,广袤深海之中,突然传出了一声稚嫩的龙吟,气息衰微得几要夭折,却又红鳞如火,灼人眼目。
这便是来日祸乱四海的小魔头。
西海红·龙尚在襁褓之时,显圣真君已经名扬天下,无论法力抑或阅历,都不是敖灼短时间内能相提并论的。虽然真君从不摆什么前辈高人的谱,但每一次被还未长成的龙女告白了,就算明知道她所言句句真心,也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赧然。
敖灼发现了,只是没有戳破。直到八百整寿将满,她将要离开真君殿的前一日,才终于告诉真君,让他以后再不要把她当做小孩子了。
显圣真君哭笑不得。
一门心思惦记着这种事,临走之前还专门来放话,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么。
“……真龙成年是大喜事,我备好了贺礼,不过,其中一件稍稍有些特殊。”
真君想了想,干脆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若是阿绯不嫌弃,杨戬便冒昧一试,看看你来日执掌何方水脉,怎样功照千古。”
——看看她日后可会惹出大祸,这般脾气,可不要平白就踢着哪块铁板;最重要的是,得看看她是否姻缘顺遂,未来夫婿到底是哪家仙君。
显圣真君实在是有些担心敖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