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再过多少年,哮天犬只要回想起这一日,依然会觉得往事历历在目,让他禁不住脊背发凉。
他从来不知道,总是追着自家主人跑的西海红·龙一旦狠下心来,绝情之至简直让人胆寒,口中说着要剖心刻字的狠话,之后也果然就出了剑,一招一式毫不留情,掌珠剑光所过之处皆是看准了要害,当真是要立刻破开心上人胸膛的架势。
他更加不明白,敖灼如此情状,堕魔十有八·九已成定局了,但是以自家主人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放弃她——连那些素不相识的凡人新娘,真君出手相救起来都很尽心尽力,西海红·龙将来乃是一方水脉之主,地位可谓举足轻重,何况还有这许多年的情意在,显圣真君绝不可能置她于不顾。
哮天犬以己度人,便以为主人会想办法擒住敖灼,不管是要送回西海还是暂且押在真君殿,横竖是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总要先行照看起来才行。
但事实是,当敖灼问出那一句话之后,真君默然半晌,便毫无征兆地一挥手,灵力带起的劲风将哮天犬送出了很远,而后更是有结界瞬间笼罩下来,径自将他与敖灼困在了中间,再不许旁人靠近。
仓皇回望的神犬只能看见,真君眉眼沉沉,却向着敖灼点了点头,双唇微动。
显圣真君亲手设下的结界隔绝了一切声响,可凭借着多年追随主人的默契,哮天犬几乎是立刻读出了那句话。
他的主人只说了八个字。
“我不让你,你自来取。”
这一句话,让合眸的敖灼重新睁开了眼睛。
西海敖灼是何等骄傲的红·龙,平时切磋也就算了,真君收着几分力与她动手,敖灼虽然面上似笑非笑,却不至于为了这事与他生气——她自己的斤两自己当然最清楚,便是再修上一千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与显圣真君打成平局。
再者说,以太上忘情决的威力,若是杨戬全力施展,只怕能把昆仑山都掀翻了去。他容让于人早就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了,确实不是看不起敖灼,才专门逮着她放水。
但此时此刻的杨戬,不知怎么就突然明白了,这一次,敖灼绝不希望他相让。
——想剖什么,刻什么,从他这里拿走什么,那便只管来取。
掌珠的灵光一时更比一时幽深,敖灼的眼眸也一刻更比一刻猩红,连那尚未消散的一点泪意都像是终于飞溅而出的血沫。
显圣真君却没有厌恶,更不曾畏惧,只是任由四海神剑在他面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恍若要把他这心怀大道的真君焚烧成灰,才好完完整整地收入西海红·龙的囊中。
敖灼先前的问题,杨戬自己也未有答案。他清心寡欲了千百年,若是想要捡起情爱,竟连他自己都觉得无从下手,哪怕敖灼已经被他这颗不动如山的道心逼得落了泪,多智善谋的真君也不能随口编些谎话去欺骗她。
他确实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爱上敖灼,乃至于完成她的万千妄念,渡她这一场情劫。
但是,如果这就是敖灼的心魔所在,如果让她痛苦至此的正是杨戬,如果坐拥四海的红·龙想要的只有他胸膛里的这团血肉,那么……
真君微一垂眸,再抬起时,掌中的黑骨折扇便突然变成了一柄三尖两刃刀,锋芒内敛,不曾刻意泄露一丝半点的气势,可单单只是被他握在手里,便像是在天地间升起了又一轮日月,要为世间生灵斩尽魑魅魍魉,破开亘古长夜。
——便是让她尽力一试,又有何妨?
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对敖灼坐视不理的。
显圣真君深深地看向西海红·龙,一眼交汇间,后者便突然心愿成真似的笑了起来。
下一瞬,掌珠神剑与三尖两刃刀悍然交锋。
灵光纵横,法力冲天。
结界内似是重历了一番天塌地陷,刀光剑影挥洒而过,便有山河倾颓而倒。要不是这里头自成一方世界,强行封锁了所有灵力,莫说是这座山头了,只怕方圆千余里都已经化作焦土。
结界外的哮天犬守着一片茫茫夜色,也早就急红了眼。
以年岁论,他也算是看着西海小魔头长大的,与她大大小小切磋了不知多少回,拳脚无眼,他们总有各自收不住手的时候。偶尔打着打着便起了心气,真刀真枪较劲儿的次数并不算少,只是有显圣真君在一旁镇着,总算没有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哮天犬原本以为,抛开自家主人与四海敖氏,他自己便该是最了解敖灼实力的人了。
但直到亲眼见证了这一战,哮天犬才悚然惊觉,自己先前是怎样低估了西海红·龙。
她一千岁上下时,终于把簪子似的剑胚养成了三尺长剑,大致比划两下觉得趁手了,敖灼便很是摩拳擦掌起来,同辈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她逼下了场,连四海龙王都不曾幸免于难,只是这件事被捂得相当严实,至今也鲜少有人知道敖灼竟敢剑挑父辈,比试结果更是四海的不解之谜。
直到敖氏真龙被她挨个薅完了,忍无可忍的西海龙王才一脚把女儿踢出了龙宫,勒令她再不许逮着一众亲**害。
——言下之意便是只管去祸害外人。
敖灼心领神会,立刻就去替双生兄长圆梦了,竟当即马不停蹄地杀进了真君殿。
显圣真君首当其冲被她拖下水,哮天犬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二个受害者,面上与敖灼争锋相对,心里却忍不住就要叫苦。
概因西海小魔头实在很能打。
从前没有本命法器的时候,敖灼赤手空拳,就能凭借一手鬼神莫测的法术压制哮天犬,十次里便要赢他七·八次。等她一朝掌珠在手,更如潜龙腾渊,连那两三次的险胜都不留给哮天犬了。
屡战屡败的神宠又是跳脚又是疑惑,不知道敖灼这等养尊处优的敖氏公主,从哪里磨炼出了一手精准利落的剑法,杀伐果决之甚,比他这个随同征战多年的疾犬还要犹有过之。
——就好像她也曾亲临沙场,飞马横扫,剑光乍起乍收,便有敌军首级随之坠落,直要用尸骨垒成一座通天的丰碑。
剑法映心,自敖灼诞生至今,仙魔二族再未爆发过大规模战事,可若是寻常的斩妖除魔,便是再怎么艰险,也不该把她养成这样老练狠辣的剑客。
神宠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他哪里会知道,占据着这尾红·龙真身的灵魂,入职次元管理局后的第一个任务,就倒足了霉运,当场落进一个战火连天的次元。
七国争雄,诸侯割据,而尹清和的新手任务更是特么的绝了,好家伙,直接就给安排成终极大佬的贴身亲卫,一路陪着他横扫六国,统一中原。到最后他大功告成时,尹清和这么个原本战力值连五都不到的渣渣,已经被活生生练成了人·形·兵器,进可马上征战,攻城略地,退可以一敌众,搏杀护主。
她也曾一身劲装,背负长剑,如画的眉目间波澜不惊,抬眸时却似有剑光破空,丝毫不掩锋芒,只为做他手中震慑各方的绝世利器。
她也曾为一个人杀伐四方,身后是千军万马,脚下是尸山血海,抬起头时,眼中是迢迢玉阶之上的御座。而高居御座的人却低着头,深沉难测的目光似是天顶洒落的穹光,定定地俯视着她。
她也曾屈膝叩首,以额触地,以君臣之礼拜别自己陪伴多年的帝王,从此海角天涯,直至离开那个世界,也再未与那人相见。谁知死后的尸骨却被郑重收敛,一路换马不换人地运往咸阳,最后送进了秦皇宫。
哮天犬觉得她用剑过于决绝,倒也所言非虚。
——尹清和的剑意,原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这模样……”
看着结界里杀意骇人的西海红·龙,哮天犬不知不觉间已经冷汗湿衣:“是当真要豁出命了啊……”
他下意识地再看看自家主人。
作为神宠,哮天犬绝不可能怀疑自家主人的实力,他也确实比大多数仙家都更清楚,显圣真君那般岳峙渊渟的身姿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磅礴不绝的威压。
但此刻与他交战的也不是别人。
——祖·龙真元在身,哪怕只有不多不少的一半,也是开天辟地时最纯粹不过的鸿蒙清气。敖灼与之交融多年,早就尽数化为己用了,乃至于溯本汲源,天地清气无不任她取用,只要本命龙珠一日不失,她的法力便可谓无所竭尽。
这正是她的心境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修为增长的原因。
也是到了现在,哮天犬才知道,他与敖灼交手时,为何她总像是有意以法术抑或剑招取胜,鲜少与他认真地比拼灵力高低。
——古往今来,三界之大,又有几人够格与她比拼!
神宠狠狠一攥拳,视线在自家主人与西海红·龙之间转动得飞快。一时之间,这个向来对自家主人信心百倍的神宠,竟凭空生出了“这一战胜负难料”的预感。
而结界之内,其实敖灼远没有哮天犬以为的那般游刃有余。
掌珠剑锋下压,似山川崩塌般扑向三尖两刃刀,无尽灵力随之骇然爆发,便是暴风怒浪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力道,直要将天地也一并卷入海底。
西海红·龙牢牢地盯着显圣真君,招式未尽,她已经在呼吸之间重新调动起龙珠,灵力随心而转,山呼海啸般再度汹涌奔流。
——但是,没有用。
她的本命神剑压上三尖两刃刀的刀锋,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屏障,澎湃灵力在短短一瞬间就被化于无形。敖灼持剑的手甚至随之一紧,三尖两刃刀上传来的力道丝毫不弱于她,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她再也握不住掌珠。
“……补天之诀……”
西海红·龙轻声道:“……果然名不虚传。”
一直虚怀若谷的真君却顿了顿,没有像从前在昆仑山一样,温和地也回她一句夸赞。
敖灼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她与人切磋时也会下意识的留手,从敖氏同辈到哮天犬,全被她悄无声息地留足了余地。毕竟她自己心里有数得很,不想仗着祖·龙真元,便把这些一无所知的身边人打压得太过。
显圣真君被她祸害了这么些年,反而能看明白了:西海小魔头作天作地,唯独在欺负人的时候,居然才是她最体贴入微的样子。
而出于差不多的理由,自结识敖灼以来,与她切磋时,真君从未曾出过全力。
哪怕一次也没有。
——他的太上忘情决,原本就是顺应众生补天的宏愿才诞生的功法,一旦修至圆满,便要恩泽世间万物。而有予自然也就有还,从此,天地生机便可尽数视作杨戬的臂助。
论起法力无穷来,显圣真君不会比西海红·龙逊色。
况且如今的敖灼半步入魔,不能再如从前一般随意借取天地清气,真君亲手设下的结界更是将他们二人彻底隔绝成了孤岛,不许敖灼再汲取浊气。
她这时动手,便完全是凭借着丹田里那颗充盈饱满的龙珠,以自身的千年修为和显圣真君硬碰硬。
——真君不夸赞她,是因为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这般绝无仅有的资质,于敖灼而言未必就是什么福气。
西海红·龙满溢杀气的眼眸倒映在三尖两刃刀之上,远比锋刃还要更加冰冷凛冽,可握刀的真君迎上她的目光,一眼之间,这般与她生死相搏的时刻,他竟突然想起了些许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