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最后,敖灼算是被意安轰出酆都城的。
这位鬼王的脸色冷得前所未有,听了西海红·龙提出的条件,虽然没有摇头但是也不肯点头,只是突然袖子一挥,残破不堪的鬼王宫“遗址”便好似迎来了许多无形无质的能工巧匠,倒塌的墙壁顷刻间竖得笔直,早不知道断成几截的房梁不仅完好如初,还自己长了翅膀似的在头顶盘旋着乱飞,只等着重新找个地方架上去。
敖灼何等眼力,还能看见一个茶壶身后跟着一溜儿小茶盏,就跟母鸭子带着自家小鸭子下水似的,正蹦蹦跳跳地要往桌子上蹿……
场面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此时待客多有不周,敖三公主自便。”
鬼王陛下用这一句话送客,重建起宫殿来简直熟练得让万鬼同哭。
若是按敖灼以往的脾气,意安敢甩脸色给她看,别管是不是敖灼的错,反正肯定是要再冲上去打一架的。如孟婆所愿拆了奈何桥算什么?要是当真打上了头,这一龙一凤化出真身,只怕整个鬼域都能被他们炸上凌霄宝殿。
只不过这一次,或许多少算是敖灼有求于人,或许是她自知条件提得太过分了,又或许是她确实有所长进……
总而言之,西海红·龙抬头望了望天,眼底倒映出鬼域亘古以来便没有明媚过的苍穹,良久,居然真的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一茬,虽然脸色不甚好看,但总算没有再打起来。
她只是看着意安,留下一声不遑多让的冷笑之后,便又从鬼王宫一路往外杀出去,气势比来时还要汹汹,吓得沿途鬼魂向她行礼时都在哆嗦,生怕小祖宗没与自家鬼王打尽兴,要逮着他们这些小喽啰再发泄发泄余火。
好在西海小魔头走得头也不回。
她在鬼域闹了这一场,回到西海后,第一个冲出来迎接她的果然又是怒发冲冠的龙族老父亲。敖灼诚如自己所说的,“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两下”,便相当有恃无恐地不愿意再躲了。
“我与意安之间不是一向如此么?”
小祖宗一把捞过西海龙王作势要打她的手,抱在怀里,一边使眼色安慰龙后与三位兄长,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我自有分寸的,不会破坏我敖氏与丹穴山的情义,父王不必担忧。”
“呵,分寸?你还好意思与我说分寸!”
敖润看了一眼自己被抱住的手臂——糟心闺女!撒娇讨饶都不知道抱紧点,这松松垮垮一抽就松的力道,是有多确信他这个当爹的下不去手!?
自觉被幺女拿捏了的西海龙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凤族素来爱重意安,你若是伤着了他,你以为丹穴山能善罢甘休?”
小祖宗惊讶地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看向敖润:“父王为何不担心意安伤着我?凤族爱重他,您就不爱重我了?我还是不是您的贴心小棉袄!?”
“就你?”
敖润从齿缝里逼出一声嗤笑,抽出手就要去拧小祖宗的龙耳:“贴心小棉袄?穿·心三尺剑还差不多!气不死我不甘心是不是?”
他嘴上凶得很,手上动作却远远算不上迅速,显见着是在等宝贝女儿躲开。可谁知道小祖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敖润都要掐上她软嫩的耳廓了,小祖宗还是眉眼弯弯地仰着头,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只要带起这么一点笑意,看上去乖巧便何止十分,让人明知她是怎样作天作地的小魔头,也被唬得不得不心软。
真的被幺女死死拿捏着的敖润:“……”
讲道理,他家这活宝贝真的是哪路魔星投胎吧!这都是从哪里学会的磨人手段!
“父王,阿灼平时……咳,是张扬了些,但大事上面从不含糊。她既然说了让您放心,想来一定已经与鬼王交涉妥帖了。”
眼见着自家亲爹的手悬在半空许久都拧不下去,西海大太子敖摩暗叹一声,习以为常地冒出头打起圆场。
“况且他二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一直都相安无事,既然相处之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西海龙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大儿子。
听听他这话说的,西海红·龙动辄寻衅滋事起来连鬼王宫都能拆上八次的血腥场面,到了敖摩嘴里,居然就变成了小孩子闹别扭似的“打打闹闹”,可见他这个给人做兄长的护短护成了什么样子,简直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
不争气!是非不分!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敖润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但收回手的动作十分迅速且自然,当机立断就顺着敖摩送上的台阶走下来了,干咳两声就冲敖灼挥了挥手,赶她回寝殿“闭门思过”。
“是,女儿知道了,这就回去好生歇息。”
小魔头半点不肯给自家父王留面子,一句话就戳破了敖润遮遮掩掩的关心,赶在他瞪眼之前就悠悠闲闲地往寝殿方向去了,路过敖玉的时候还能顺手把他也提溜上。
“我这次与意安拼术法,还真别说,凤族即便不依仗神兵之利,也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敖玉:“??”
所以呢?和他这条白龙有什么关系吗?
“我与他打这一场,颇受启发,回来的路上想了几个新招式。”
都不用白龙崽子问出口,几乎是他心里刚刚冒出一点疑惑的同时,身边的红·龙就开始解释了:“我这就教给你。阿玉,你三日内学会,过后我考你的时候,要是你用不出来……呵。”
最后这一声“呵”就很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不觉已经被她又带回演武场的白龙崽子:“……”
为什么阿灼都出去打过一架了,回来还有余力惦记着要盘他!?难道堂堂鬼王都不能让她战个痛快么!
喂,意安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凤族天才呢?吹出来糊弄谁的啊!
白龙崽子又陷入新一轮修炼地狱,因为对双生妹妹生不出丝毫的恶感与怨怼,便只能欲哭无泪地把一腔怒火通通砸向了远在鬼域的凤子,暗自发誓早晚也要与阿灼一样杀去酆都,与那鬼王好生较量一番!
某种意义上,敖玉与敖摩也真不愧是亲兄弟……
日子就这么过得飞快。
敖玉原本也是个翘家出逃的惯·犯,仗着有妹妹在,时常一个看不住便溜去凡间大饱口福。敖灼倒也深知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在这事上面对敖玉便堪称放纵了,不仅会帮他逃出西海——权当是修炼间隙让他放放风了,还常常与双生哥哥一道出去祸害人间。
只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
敖玉已经在妹妹手下煎熬了好些日子,愣是把渐渐沉寂的长息都重新逼出了几分凛冽剑气,让这柄本命法器不得不配合他一起修炼。敖玉自认绝没有偷懒,当真是全力以赴地去做了,确认自己进益不俗之后,便按照从前的惯例,颠颠儿地跑去找妹妹讨要放风的机会。
没想到被拒绝了。
“不行。”
这两个字传进白龙崽子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仍然兴致勃勃地念叨着:“阿灼阿灼,你听我说啊,咱们先去秦淮,游船饮酒;再去京城,如今在位的好像不是紫薇帝君,咱们过去便不必怕犯什么忌讳;之后……哎?”
他慢了好几拍才听懂妹妹的话,先是一呆,然后就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抓着红·龙的手晃来晃去:“怎么就不行了啊?”
“……”
敖灼看了看比自己还会撒娇的双生兄长,心底不由默了默,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敖玉养偏了,面上却依然冷酷道:“先前教你的都学会了么?就闹着要出去。先说好啊,我近来可懒得动弹,若是不与你一起,你自己就不怕遇上危险?”
——她最近忙着在四海敖氏留后手,以免来日仙魔大战再起殃及龙族,打意安谈条件都算得上是忙里抽闲了,可没有空陪着白龙崽子偷溜。
敖玉便坦荡荡地挺起胸膛,半点也不露怯:“自然是学会了的,我又不是幼崽了,遇上危险也不怕。”
他对妹妹从无谎言,如果能说得出口,便是真的自信也做得到。
——四海敖氏年轻一辈中,敖玉已经是数得上的好手。
换做从前,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祖宗就算再不耐烦,也不会继续扣押白龙崽子了,总会让他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但是想想她自己都差点在岭山郡栽了跟头——虽说魇魅是占了预知天命的先机,最后更是被敖灼逆风翻盘了,但是这世上既然有她这样能够掩藏魔气的残魂,未必就没有更加出乎意料的敌人……
就敖玉现在这点能耐,一个人的时候遇不上强敌还好,万一真倒霉到踢中哪块铁板,难道还指望敖灼随叫随到过去救场么?
醒醒吧,别做梦了!
她又不是白龙崽子的召唤兽!
想到这里,西海小魔头顿时更加无情起来,一语诛心道:“哦,那学会了能赢过我么?”
敖玉:“……”
倘若他此刻化出了真身,只怕连龙尾都要突然耷拉下来了。白龙崽子看向自己出了名能打的妹妹,半晌,终于有气无力地嗫嚅道:“赢、赢不过。”
敖灼便小手一挥,发下话来:“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能赢了我,什么时候再自己出去撒欢吧。”
“……”
行吧,敖玉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老死西海龙宫的命了。
不止是他自己,他们老敖家有一个算一个,谁敢站出来说自己能打赢阿灼?
别开玩笑了。
他妹妹就算连本命神剑都弄丢了,照样能把手握长息的白龙摁在地上摩擦!
突然被定下这么一个近乎不可能做到的要求,敖玉整条龙都变得没精打采了,偏偏他还怂得要命,不敢也不愿反驳阿灼,只好软趴趴地赖在妹妹身边,也不说话,就用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盯着她不放。
要不是还记着自己是做兄长的,说不定敖玉还要挤出两滴眼泪来,进一步博取小魔头的同情。
“……傻样。”
敖灼被他可怜兮兮地看了半天,终于施舍给自家哥哥一个眼神,或许是敖玉这娇撒得太过得心应手,敖灼冷着脸骂他,最后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兄长的龙头。
“我过后应该还要出门……或许还是趟远门。”她微乎其微地一顿,只是恢复得太过迅速,连心有灵犀的双生哥哥都未曾发现,“不趁现在多教你点东西,等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准备向谁去学?”
四海敖氏繁衍至今,论推陈出新,论巧思百变,无一人能出敖灼其右。
而敖玉天资颖慧,又极听妹妹的话,让他怎么学便只管闷着头去学了,哪怕被妹妹盘成一团也没有怨言。敖灼不对他倾囊相授,又还能教给谁呢?
——最重要的是白龙崽子以后有九九八十一难要闯,还爱找她撒娇,不赶快给他多上几层保险,敖灼真怕自己死了都能再被他哭活==
西海小魔头看着自家傻哥哥,规劝的语气已经堪称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