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对子越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这日,他母妃拔剑自刎。
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祭品,但算算日子,禁足的期限未到,这使他心烦,不过他也不是死板的人,打算乔装打扮一番悄悄溜出去祭奠母亲,此行除了他,兰夫人也会去,他已与兰夫人商量好,她带着祭品先走,自己随后就到。
此行青欲没有去,起先她并不知情,见王府中突然忙碌起来便多问了一句,才知道今日是子越母妃的忌日,本想跟着去的,然而兰夫人却预先想好了似的,提前找了她一趟,明里暗里地向她表示刚被废除妃位、身负非议,不适合出席,她只能默然应下。
自青欲与子越痛议归路无果后,青欲一直躲着子越不见,此行她没来,子越只当是她还在怨自己薄情狠心,就没去叫她。
由于旧事牵扯,先衡王妃并未与先衡王葬于一处,而是被贺兰太尉强制“接回”了贺兰家的墓园中,贺兰太尉有怨,子越忌惮,每每祭奠母亲,都要提心吊胆一回,生怕撞见这位脾气古怪的“外公”,惹出是非,不过现在他并不像以前那么怕了,在与贺兰太尉的共事过程中,他能隐约感受到外公总是默默帮自己,这让他心中冷漠暴躁的外公形象稍稍有了温度。
祭奠先衡王妃十分顺利,也没有遇到贺兰太尉,子越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去,于是同兰夫人登上近处一座小山亭,闲说着话,闲看着景,以多陪一会儿安眠地下的母妃。
子越为兰夫人奉上一杯荷花茶,毫无征兆地问:“兰娘娘,母妃真的如传闻一般,是为我父王殉情而死吗?”
兰夫人一怔,先看了他一眼,尔后慢慢接下了茶水。
由于子越生的晚,先衡王与先衡王妃双双亡故时他还不足一岁,仍是襁褓之婴,所以前朝的爱恨纷争并未对他产生太大影响,对于自己父母的事他也从不过分追问,现在突然问起来,惹得兰夫人心生疑虑。
兰夫人微微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探问道:“以前你从不过问这些,今日怎么……”
子越惭愧一笑:“昔日是我愚钝,把这些前朝纠葛当作累赘,一概不理,然而时至今日,屡屡受挫和生惑皆源于这些旧事,我才恍然顿悟,只有弄清前辈人的恩怨,才有可能作出较为明智的抉择,所以在此恳请娘娘将与我母亲有关的所有事都告知于我,子越洗耳恭听。”
兰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端正了身子看向子越,双眸充盈着慈爱与心疼。
“好罢,也该跟你好好聊聊了。”兰夫人将一段旧事缓缓道来,“你母亲是英勇潇洒的巾帼女将,老王君对她极为赏识,不仅许她自创自管‘贺兰军将’,还赐有封地,身份高贵,在当时也是一号传奇人物。然而你母亲生性冷僻,一心向往自由无缚的浪子生活,所以平日除了处理公事,都在外游荡,并因此结识了千杀门门主,他们俩都是身在尘世、心在天涯的人,互为知己,交情匪浅,甚至……互生情愫。当时王君因贪恋一个风尘女子而荒废东宫之责,使朝堂怨声四起,也使不轨之人蠢蠢欲动,静王和你父王本来交好,但因都有争王位的意向,渐生嫌隙,明争暗斗,而王君在心爱之人被暗杀后也重归朝廷,立志要夺回一切,由此,三王争霸局面始成。三王中,你父亲权势最大,几乎掌控了整个朝堂,但他也有顾忌之处,就是一直未得机会碰到兵权。明着争夺是行不通的,老王君和其他二王都死盯着他,于是他想了一个缓和之策,就是求娶你母亲,你母亲是贺兰氏独女,娶了她,就算得不到兵权,也能做一张护身符,然而你父亲机关算尽,贺兰太尉一直是王君的忠士,且把国家大义看得任何事物都重要,为了助王君重掌王位,不惜让自己的女儿嫁到王府做内应……失去挚爱之人、家人离弃、没了自由,你母亲沦为权谋之争的牺牲品,她在王府过的并不好,与你父王之间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何来殉情一说呢?你母亲自尽,并不为谁,只是太苦、太绝望了。”
子越低垂着眼睑,默然不语,他想不到母亲身世竟藏有这样惊奇又震憾的故事,同时也很痛心,母亲一生,全因这该死的权谋争斗而白白葬送。这让他开始审视自己,断不能像父亲一样,失了心智,成为为夺权势而不择手段的疯子。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他那位王妃,一时感慨万分。
“我绝不能让青欲陷入这混恶的权谋漩涡中,绝不能。”
子越暗暗下定决心。
兰夫人安慰道:“阿越,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母亲活地洒脱,我相信她的选择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子越强忍悲痛回笑着点点头:“娘娘放心,一切明了后,子越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这样一说,母亲恐怕至死都未忘掉那位知己,不然她也不会将千杀门玉箫作为唯一的遗物留在我身边。”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负责把你母亲留给你的交到你手上,至于缘由什么的难以猜测。”
子越释然应着,又问:“娘娘,您亲历过前朝三王争霸,那您可知道先静王与王君私下里是否存在私怨?”
兰夫人蹙眉想了会儿,只道不清楚。
两人喝着茶又说了一会儿话就下了小山亭,准备回府。
正走到出墓园的道上,只见贺兰太尉孤身一人拎着一竹篮香火迎面而来
双方不禁都停住了脚,面面相觑。
“哼!”
贺兰太尉瞪了子越一眼,气势汹汹地蹭过子越往墓园深处走去。
子越刚听完母亲的悲痛一生,对贺兰太尉心存怨念,他转头去寻着那恶老头儿的身影,却看到贺兰太尉蹒跚的背影。
平日见他都是威风凛凛,雷厉风行,容不得别人逾越他半分,完全看不出他年近六旬的年龄,身体仿佛是铁打的,然而今日从身后看他,才突然发觉,即使是铁将军也逃不过岁月的魔爪,他和一般的迟暮老汉一样,身子早已佝偻,发髻染成暮秋银灰,步伐虽还蕴着大将气势,但脚步却有些不稳了,也会被路上的小石头绊到脚。
外公老了。
子越释然一叹,心中疼比恨多。
兰夫人见子越迟迟不肯离开,轻轻拍了拍搀扶着她的手,子越回神,面容苦涩,搀着兰夫人离开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