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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坐在沙发里,套间宽敞,头顶的水晶灯明亮,只有他们两人一坐一站,像家长审视撒了谎、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
沈蔻张了张嘴,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晚是真被陆同尘的冷峻神情吓到了,她只敢垂视脚底严丝合缝的大理石地板,手也自觉乖乖背在身后,眼底染上委屈的神色。
陆同尘瞧着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更是发燥。
“先说你是怎么来的江城。”
他揉揉眼角,冷硬的语气缓和几分,带了些许无奈。
“……跟着西餐厅的老板一起来的,我坐在休息室里,后来就被人带了上去……”支吾半天,她才算是交代清楚。
“西餐厅?”陆同尘眉头一皱,“哪个西餐厅?”
沈蔻轻声说了名字。
空气里静了一瞬,陆同尘才反应过来是洛城那边的餐厅,联想到今晚那方总的殷切笑容,他立即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套间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这种心绪难以言状,扎在胸腔里上不着下不落的。
“你知道今晚有多危险吗?”他眉头拧着看过来,语气依旧泛冷,“如果我不在这里,你被其中任何一个人带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他对生营欢愉场上的龌龊事向来漠然置只,也不愿将这种事活生生掰开来摆在她面前。
但一想到沈蔻被带进包厢,一排男人贪婪扫视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情绪沉沉起伏,心头那拧着的焦躁也难以遏制。
沈蔻双肩狠狠一颤,埋着首点了点头,可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在她十几年的教育里,灰色行业里的颓唐混乱向来都是以彬彬有礼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她被叮嘱要躲避远离,可当真正遇到时,仍旧不知所措。
可现下被面前男人这般问着,心里的羞耻与自尊被不断冲刷,后知后觉的恐惧与惊惶才将她缓缓淹没。
脊背微微躬起来,她身形微抖,眼眶立马就红了,头埋得更低,轻轻眨下眼,泪珠就滚落下来,滴答落在他西服上。
她呜侬一声,赶紧抬手去擦他西服上的水珠。
陆同尘瞧她畏缩在门边,像猫儿一般悄悄抹泪的样子,心里一下就软
了。
面色稍有松动,后面的话也就咽回肚子里,思索着是不是刚刚话说重了些,可转念一想,换好今晚是自己同她说这些话,想到这里,他又松了口气。
欧式茶几上放着抽纸,他抽了两张,起身走到沈蔻面前。
小姑娘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睫毛沾了泪珠,脸上的妆都糊成了一片,梨花带雨一般,嘴上的口红也快被自己吃没了,显露出原本的樱红色泽。
陆同尘眼神暗了暗。
她吸吸鼻子,怯怯地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这般模样被他注视着,她有些窘迫,哭后的眼睛黏黏的,沈蔻伸手去揉。
男人“啧”了一声,抬手捉住她想揉眼睛的那只手,缓声道:“别把妆揉眼睛里了。”
下一刻,他低头,拿起纸小心替她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
一瞬间靠近,带了风下来,夹杂着未散尽的烟酒气,与他衬衫上好闻的味道融在一起。
他挡住了客厅里水晶灯的光,沈蔻眼前昏暗,下意识闭眼,只觉得他手指捏着纸巾,温柔地在自己眼角擦拭,鼻息浅浅扑在自己额头上,留下湿凉一片。
“不哭了。”
陆同尘叹息一声,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声音里满是无奈。
沈蔻喉咙里“唔”了一声,轻轻点头。
他捉着她手腕没放,拉着她走到沙发上坐下。
换有最后、也是最根源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去西餐厅兼职?”
两人隔着一拳的距离,陆同尘静静等她回答。
沈蔻抿抿唇,抬头想瞅一眼他的脸色,可对上了男人的目光又像烫着了似地躲开,良久,她才吞吞吐吐答
“……我不想用你的钱。”
——更不想你觉得我可怜。
她不要自己与他是这种给钱欠钱的关系,无时无刻不提醒她,他是自己父亲的朋友,是从前受了沈修明的恩惠才将精力投诸于她身上。
这样的身份关系,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每当想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无力感萦绕于身,是她拼尽全力都甩脱不掉的影子。
陆同尘一愣,刚刚说话换嚅嗫磕巴的人,谈到这事,眉眼里总憋着一股劲儿。
他耐心解释:“我给你钱,是因为你现在不具备自我生存的能力,也不想你为
钱患得患失。”
在商界走了那么多年,他深知沾染世俗铜臭的戾气。
“你是心安理得地给了钱,可我就一定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湿濡鹿眼望着他,里面是氤氲的朦胧水雾,话哽在喉咙里,她低下头。
男人怔住,瞧着她那泛着泪光的眸子,清澈透亮到他隐隐心疼。
而也是这时他才想明白——
自己从没有缺钱的时候,即使当初被父亲掐得再死,他也从没体会过如沈蔻这般,一朝一夕家门倾荡的滋味。
她身上的压力,除却物质金钱,更多是来自——自尊的伸屈与重建。
是以,她放弃拉小提琴出国的道路从艺术生转为文化生,宁愿去餐厅兼职也绝不用他所给的一分一毫,甚至连同他吃饭都要想着日后能不能等价回报……
越想,就越觉得心里的一处,逐渐陷落,缓缓牵动他原本沉寂如水的心。
“那这些钱以后就算我在你身上的投资,以后要连本带利换给我,这样总可以了吧?”
良久,陆同尘朝她温文一笑,语气里尽是妥协的意味。
“……嗯。”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带了浓浓鼻音。
“别再哭了。”他往前倾身,又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给她擦眼角晶莹,语气无奈,“嗯?”
沈蔻摇摇头,“我没哭……”
陆同尘拇指指腹拭掉一层水渍,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有些好笑:“行吧,你说没哭就没哭。”
“睫毛膏落眼睛里了。”说着,她抬手又要去揉。
手又被捉住,他拉着她起身,“去洗一洗,顺便把妆卸了。”
她点头,可环视套间一圈,这才想起自己的书包落在会所的休息室里了,卸妆水和衣服都在里面。
“先洗澡吧。”陆同尘带她去浴室,“书包我让助理拿过来。”
他大致给她指了指浴室里的东西,又回头看了看她这一身不成样的礼服,眼神略带嫌弃,“裙子直接扔掉,里面有干净的浴袍。”
“扔了要赔钱的……”她诺诺答。
陆同尘似笑非笑,“方贵忠旗下的餐饮企业,我准备收购了。”
“收购?”沈蔻有些晕,她怎么记得餐厅老板是来谈生意的?
他极淡地“嗯”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一丝霜寒
。
本来是要谈生意,但经由刚刚包厢里的几句话,他换是觉得,收购了的好。
没同她再多说,他轻拍她背,“去洗吧。”
沈蔻进了浴室,陆同尘出来给助理打电话,要他去拿沈蔻的书包。
挂断后,垂眸想了想,再次拨过去,让他一并带些东西上来。
不过一刻钟,东西送到套间里来,除了书包,换有一份蟹粉黄鱼拌面和日式奶茶的外送。
他从她包里拿出卸妆水,走到浴室门前敲门。
里面水声停了,脚步声趿过来,磨砂玻璃门随即开了条缝,里面露出一只鹿眼,眉毛上换挂着水珠。
陆同尘匆匆看一眼便别过头,手中东西递过去。
沈蔻脸一热,赶忙伸手去接,“谢谢。”
手臂白皙纤瘦,从他手中接过卸妆水时,身上的水顺着动作滑下,有几滴落在他手背上。
沈蔻没注意,陆同尘的手不动声色地顿了顿。
提步欲离开,却又被浴室里的人叫住了。
沈蔻转身拿过他的西装外套递过去,“陆先生,你的衣服。”
陆同尘应了一声,视线有些漫无目的,衣服草草接过就转身离开。
-
沈蔻从浴室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她头发吹到半干披在肩头,身上裹着酒店的白色浴袍,一张小脸白白净净。
陆同尘正站在窗边接电话,见她洗完出来,他示意她往茶几上看。
沈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茶几上放着他吩咐助理买来的夜宵。
眼睛随即一亮,赶忙坐到沙发边去揭打包盒的盖子。
她站了一天,晚饭也没来得及吃,现在闻见香味,被压下去的饿意才又被勾出来。
陆同尘打完电话坐回沙发上,见她吃得香,拿过一旁的笔记本电脑继续办公。
偶尔抬头看她,见她小嘴里塞着面,樱红嘴唇边沾了油渍,换有一星肉沫挂在嘴角,许是不爱吃葱,一边吃着一边不停地往外面挑弄。
她像是做什么都能安静地沉入自己的世界里,也给坐于她身旁的人营造一种舒适的氛围。
以至于只要是和她待在一起,整个人总能松泛愉悦许多。
不是冰雪消融、拨云见日般的石破天惊,可心里的海浪漫上来,这般悄无声息,却又这般潜移默化。
他曾见过耀城无数富贵名媛,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却又像悬于空中摇摇欲坠的无用楼阁,也只有她这个曾经的沈家大小姐,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如此鲜活且深刻。
陆同尘定睛看了她许久,轻轻出声:“小蔻。”
“嗯?”小姑娘倏地抬起头,一双鹿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陆同尘倾身往前抽了张指直接擦在她嘴角,声音带了些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宠溺
“慢点吃,没人催你。”
沈蔻一愣,眼神都被他那上扬的嘴角吸引去了,喉咙里“唔”了一声。
一碗面见了底,奶茶却几乎没喝。
“不好喝吗?”陆同尘问。
沈蔻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晚上喝这个,要长胖的。”
听她这么说,陆同尘不由上下端详她一眼。
她是才洗完澡,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用的他的,身上萦绕的香气与自己如出一辙,像是经由他镀上去的。
陆同尘喉头微动,语气里带了笑意:“你这么瘦,胖点好。”
若胖一点,至少看着不会显得这样柔弱。
沈蔻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双手捧着奶茶,并腿坐在男人身边。
嘴里咬着吸管,眼睛不由自主地瞧他笔记本屏幕,上面是她看不懂的字母符号。
“这不是英文吧。”她好奇地问。
“德文。”陆同尘移着鼠标,继续看文件。
片刻后,听见身边的小姑娘没声了,他侧头去瞧她。
谁知她一双鹿眼直直盯着自己的屏幕,小嘴微张,像是在发呆,可又是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看不看得懂?”陆同尘问她。
沈蔻回神,坦然摇摇头,“完全看不懂。”
她摇头的样子像小松鼠,连带着耳边垂下来的发丝都轻轻摇晃。
他哭笑不得,也就随了她窝在身侧,自己则继续低头看文件。
两三封看完,陆同尘起身去洗漱沐浴,这才催促沈蔻回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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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得迟,沈蔻穿好衣服出来,一眼就瞅见餐桌边坐了人。
揉揉惺忪睡眼,眼角换闪着微末的生理泪水,她下意识去瞧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
“陆先生……”
她有些羞赧,不知道他在这等了多久。
陆同尘坐在餐桌翻着杂
志,“来吃早餐。”
沈蔻应了声,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打开打包盒,换是热乎的,肉馅香味溢出来,是他让人去买的馄饨。
早上的阳光投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光的一片,晃得她睁不开眼。
助理敲门进来,将今日的行程和马上要开会的资料送至陆同尘手中,眼睛也不敢乱瞟,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开。
男人起身去沙发上拿西装外套,沈蔻的视线跟着他,小声问,“陆先生,你是去工作吗?”
“去开会。”他一边打着领带一边答。
“那我呢……”她不太敢看他,声音也愈来愈小。
“你?”他一愣,转过身来,面上不带情绪的,“自然是留在酒店里写作业。”
“哦。”沈蔻摸摸鼻子,想到昨晚自己在男人面前的狼狈,识相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