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的那本书就半盖着,又靠在竹编的躺椅时,凉风吹过,叶尽也有些困倦了。
他近来睡不大好,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但他宁愿认为这跟半月前的大漠之行无关。
食欲也是同样的不振,以被嘘寒问暖的频繁程度来看,叶尽疑心自己再这么下去,他母亲倒真要请大夫来家里看看了。
他还在想到时该怎么蒙混过关,忽然横伸过来一只手,将那册汉赋丛集掀了去。
“小少爷好啊。”
有谁笑嘻嘻地说:“瞧我带什么回来了?”
叶尽认出这声音,动也不动地掀起眼,“那你倒是说说。”
“要是用平常物什扰小爷清净,”他毫不客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也不怕他,信心满满道:“少爷自己看就是了,喏。”
叶尽这才施施然起身,瞧见石桌上的东西就笑出声,“你当我没见过鲁班锁?”
他早年也是惯爱玩的,虽然去的都是些富家子弟出入的地方,但偶尔有过几次独自去市井小巷的经历,算是见识过不少平民百姓的玩乐物件。
“这可不是寻常鲁班锁。”
对方语气颇为自得:“西市街角那有个老木匠,最近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儿,还给这样式起了个叫‘芙蓉’的别名,一般人还得不了,说是跟我投缘才送给我的。”
真的假的?
这么一说倒引来了叶尽兴趣,他伸手取过那木制的圆方体,大致形状和翘起的边角还真有点芙蓉的意思在里头,比他以前所见是复杂许多。
叶尽摆弄着琢磨怎么解锁,边随口道:“你跟谁不投缘?”
下人间的议论,他也偶有耳闻,眼前这位满打满算也没来多久,就把府里上上下下打点了个遍——也不能说是打点,但关系确是处得不错,连他印象里最不苟言笑的嬷嬷都会露出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来。
“这难道不是小厮必备的技艺?”对方笑着反问,又把怀里的包裹也摊在桌上打开,“不止那个呢,上次少爷说喜欢,我特意又去买了些回来。”
包袱皮里还工工整整地裹着层油纸,掀开纸包就是金灿灿一片。叶家不缺各色厨子,川鲁粤淮扬样样不落,但民间的又是另一种味道了。他之前的确夸过捎带来的点心,那家桂花糕软糯香甜,板栗饼内芯是淡淡的清香,叶尽眼里带笑地斜睨过去,拈起了块咬下一口。
他家小厮也够贴心,跑前跑后地提来一壶刚沏好的西湖龙井,清澈见底的茶水倒在杯里就从壶口溢出扑面而来的香气,又向他面前推了推,权当是解腻。
就在他回来前两日,府里新进来一批下人,也往他院里分了几个,眼前这个姓姜名生的就是其中之一。
姜生其人其貌不扬,端的一副再平平无奇不过的长相,身量也就是比常人稍微高出了那么丁点,偏偏不知怎么就混得左右逢源,叶尽严重怀疑靠的是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
叶相行事严正廉洁,孙氏管事也差不离哪里去,因此这作风在府里也算少见。他本人毫不在意地我行我素,就像其他人都唤四少爷,唯独他张口闭口“小少爷”,许是看出叶尽也不在乎这方面的规矩,口吻还没大没小得紧。
这一点倒是……
叶尽没好气地挥去浮现出来的那点影子,他还不至于迁怒到旁人身上去,老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何况他平时独处就显得恹恹,这新来的小厮就变着法子讨他开心,时不时地弄些市井的新鲜玩意儿来。
有的是城里有名糕点铺的特产,有的是华容道九连环之类的小东西。一次还带了几只草叶编的蛐蛐,说是自己在河岸边折的,瞧着这绿莹莹的指不定能舒心些。
他也说不清怎么每次真能诡异地让对方投自己所好,那蛐蛐现在还穿成了一串挂在他那间房的窗沿上,轻风吹过去,声响好似一声声地叫。更多时候是被姜生拉着聊天,听他讲些天南地北的传闻逸事。
叶尽有时好奇来他叶府当下人的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然后就被对方用亲戚和茶楼话本如此这般的缘由扯过去,再一想想也不是没有说不通的理,也就此作罢。
人总归是会对自己未曾涉足过的事物生出好奇,他也当真从郁郁寡欢中转移出点注意力来。当然,爱听这些的不仅仅是他。
待字闺中的叶婉会跟好友约着在这长安城周围游山玩水,对大漠风光自然是从未有机会得见。
她强拽着讲述沿途的趣事——如今算来已经是第五次。
他这妹妹也是个心思机敏的,自打上次稍有不慎被听出些许端倪,就开始追问那刺客是不是真属纯粹的十恶不赦,俨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
叶尽好不容易才从她那里脱身,刚出厢房门,就有侍女低头笑着请他到夫人院里去。
他母亲找他还能所为何事——叶小少爷心里跟明镜似的,由着对方推开珠帘,一路引进了卧房。
孙氏正坐在桌旁,手边是热气腾腾的普洱,见他就绽出温婉的笑来,“坐吧。”
叶尽依言坐下,果然听她第二句:“你爹已经同我说过了。”
“那——”他无所谓道,“他也一定说过我铁了心要拒了。”
他这油盐不进的劲儿是随了谁,跟叶相结发的孙氏自然一清二楚,更遑论还是她一手纵出来的,眼下只得叹着气道:
“你爹发了好大一通火,和崔家的婚事是两家都属意的,走前还好好的,怎的这就改了想法了?”
不等他搬出那套成家立业的说辞,孙氏就又道:“你也到了弱冠,于情于理都该点了这个头。家都不成,谁还给你立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