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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问这个问题完全是本能反应。因为雌虫太反常了。那种带点迷茫和黯然的情绪出现在他那张岩石脸上,就像雪地里的一个黑点,实在是刺眼到想忽视都不行。
有那么一瞬,夏恩以为他会得到回答。但事实证明那大概只是他的错觉。雌虫无声地注视着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嗓音低沉又带着点沙哑:
“室内待太久,走几步透透气。”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和一贯的暖热截然相反。夏恩抬头,任雌虫的指腹在自己脸上抚蹭:“那吃完饭我们出去看看雪?”
“好。”
帝国上将宠溺地一笑,手转到青年肩背上,搂着他向室内走去。跟着进门的里卡多本想插嘴说点什么,却被雌虫回头,一个眼神制止了。
身为劳埃德的护卫兼司机,里卡多很清楚,帝国上将一整天几乎没有休息过。这搁以前不算什么。成为劳埃德下属十几年来,他见到的那只虫,永远都精力充沛、敏捷果决,无论何时都都钢铁般无坚不摧。
但最近几天不知怎么,也许是意外之外一直强撑的精力终于被耗到了极限。今天会议茶歇时间,他竟然看到了对方一反常态地靠在椅子上打盹。
里卡多心情复杂。他让宫廷侍从取了毛毯,试图为其盖上时,雌虫忽然睁开了眼。
里卡多本能地站直挺身,甚至差点敬礼。谁知对方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睡了过去。完全没有惯常睡醒后的可怕威势。
深蓝色的毛绒毯裹住了军雌的肩膀手臂。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位高权重的帝国上将阖着双眼,头颅斜垂,在阴影中短暂地失去清醒,卸下一层层的防备,求得片刻的喘息和休息。
上将体力应该已到极限了。可这种时候,还要答应刁蛮小公爵的任性之举!本来就没在里卡多这里攒下多少分数的夏恩,瞬间哐哐哐又减了10分。
…………
和很少见到雪的布鲁斯凯不同,瑞德哈特短暂的冬季受地形和气候影响,常常雨雪交加,少有晴日。今天也不例外。
这场午后开始的飘雪纷纷扬扬,不到一日,已将整个西斯莱特区染成一片素白。他们出门的时候,雪基本已经停了,但因为气温太低,外面几乎看不到活动的虫影,只有往来的悬浮车和飞艇呼啸而过,在地上的水洼中映出一道道炫目的亮光。
夏恩趴在车窗上,朝着玻璃使劲哈气,然后用手指在上面涂涂画画,如此孩子气的行径,让旁侧的雌虫忍不住感叹:小少爷年纪果然还小。
他们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附近某个公园逛了逛。公园里空无一虫,非常安静,冷风拂过后,枝头的积雪簌簌而下,引起金发雄虫的注意。
他离开主路,翻过围栏跑进更深处的林木,一会指着被压垮的树枝喊着“劳埃德快来!”,一会“哇哇哇真好看”拿着终端四处拍照,哪怕另只虫无动于衷、全不配合,也乐此不疲、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
应该是憋坏了。帝国上将双手插兜,远远地看着夏恩抓着一棵还没长成的小树猛晃。洁白的积雪震散而下,仿佛片片散落的花瓣,在空中翻转飞舞,为雄虫的笑容染上惑目光华。
劳埃德怔怔地看着,心里某一处又开始融化,变得柔软暖热。这东西熨热了汩汩流动的液体,将他身体里积攒许久的疲惫难受一扫而空。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丝绒盒。
“在看什么?”突兀地,一双蓝眼睛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劳埃德一惊,视线下移,对上了某虫明媚甜美的笑容:“是突然发现你家小少爷居然这么好看,所以舍不得移开眼喽?”
雌虫颔首,表情温和:“您一直都很好看。”
“切。”少年挪开目光,绕到他背后,“标准答案。将军阁下,你学坏了。”
劳埃德忍不住弯了弯唇。其实这并不是星网追雄虫经典句式的套用,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但雄虫不需要知道。
他转身迈步,跟在夏恩身后继续游览夜中雪景。这座公园很大,林木茂盛,小径曲折,非常幽密。一盏盏铁铸雕花路灯矗立在小径两侧,像一排排无声守候的卫士。它们在浓郁的墨黑底色上,晕染出一团团模糊的亮光,为这清冷的夜,添加上一层淡淡的暖意。
雌虫的手指又碰到了那个小盒。
“小少爷。”
他出声叫住了雄虫,声音冷沉低哑。
夏恩扭头,没有吭声,习惯性地轻挑长眉,一脸静候其详。
劳埃德快步走来,距青年一步之时,猛地停步。
细细小小的雪粒随风打着旋,贴到了夏恩眼睛上。他不舒服地眨动睫毛。
“您后悔吗?”
雌虫忽然开口,眉目都笼在青年的影子里,看不太清。
这没头没尾一句话,问得夏恩莫名其妙,他揉了把眼睛:“后悔什么?”
“成为洛奥斯特大公,被责任绑缚在身。朋友和敌人面目模糊,分不清楚。他们为您的失败欢呼,为您的胜利仇恨。您再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是最开心的时候,心底最深仍惶恐不安。”
雌虫一口气说了很长的几个句子,仿佛已在心里念叨了数万遍。而仅仅只是真正地说出来,就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谁跟你讲的?”夏恩沉声反问。
“!”
“这繁琐的句式结构,文绉绉的用词。不是你的风格。”夏恩自己都觉得自己口气很酸,但还是忍不住吐槽。
雌虫的表情验证了他的猜测。不可能是尤里。那只能是另一只虫。另一只,他也许这辈子都逃脱不了对方阴影的虫。
“……劳埃德,我不是小虫崽了。我知道权力义务这两个词代表什么。你放心,我既然当了这个公爵,就绝不会半道跑路、耍性子不干的。”
雄虫斜睨过来,表情很臭,可不避不转,直接回答了他的疑虑:“没有虫能一辈子不后悔。但后悔也没用,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做了决定,就要负责到底。”
“……我明白了。”半晌,雌虫闭眼,低声叹道。他的小少爷,不管外表如何稚嫩,内心一直都很坚强、通透。是他,困于过去,一时迷惘。
他屈膝半跪下来,从衣内拿出那个丝绒小盒,递给面前的金发雄虫。
夏恩懵逼了。心脏砰砰砰急跳起来。
这是什么?求婚吗?不对不对,虫族世界没这个习俗呀。
他迟疑地打开小盒,赫然发现,里面竟真是一只浅金色圆形指环!
“劳埃德,你这是……”
夏恩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大龄直雌癌变异了?还是别的虫伪装的?他迟疑地拉长语调,自己都能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和紧张。
“小少爷,这是洛奥斯特公爵的‘御戒’。第一次佩戴直接激活,生物基因解锁。摘下之后,它只是枚普通指环。”
半跪在地的雌虫朝雄虫示意,得到对方默许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指环,将之戴到了夏恩左手无名指上。
戒指大小刚好,不紧不松。因为款式非常简单低调,戴上之后不刻意去看,也很难注意到。
“……原来这就是‘御戒’,居然这么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