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了,五六个人围住场边休息座椅,埃文斯洗完澡路过时他们还在那,讨论着何焕和他的比赛。
埃文斯在霍普顿教练的要求下极少与其他选手接触,包括同一俱乐部的学员,看他走近,聚堆的学员又局促又好奇埃文斯为什么今天忽然主动和人亲近,甚至同他们一起关注比赛的直播。
Ipad播放的画面里,何焕已经在冰上做比赛最后的准备,屏幕下方蓝色的信息条给出他的选曲:《波培亚的加冕》。
“他好喜欢滑歌剧啊,也是教练的安排吗?”埃文斯第一反应说道。
听他开口,一个受宠若惊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学员赶忙回答偶像:“我觉得他滑古典风格的歌剧很有味道。”
旁边站着的高个学员立刻接话:“其实很奇怪,听说他参加国际比赛之前只是个业余俱乐部的业余选手,可怎么浑身上下一股学院派的劲儿?”
“开始了开始了……”
有人提醒后,大家立刻重新聚焦直播,不再讨论,安静收声。
冰场这样安静的时刻不多,比赛时有音乐伴奏,其余时候观众即使不大声加油,低语嘈杂的汇集也从不止息。
但何焕此时此刻感觉不到声音,距离他摆好开场动作已经超过五秒。柔板伊始的选曲总要仔细谛听才能分辨出第一个出现的弱音,在人多的赛场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过今天不用,稀少和困倦的观众造不成任何干扰,在旋律出现的一瞬间,何焕捉住了它。
序曲纤细羸弱,像是会被他滑出的第一步踏碎,渐弱后的回弹轻软无比,抒情的复调随他手臂起伏延展,蔓延挺拔年轻的背脊,何焕这次压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自信,刀刃深深描画冰面,他重心很低,像有无形力量在助推,可人们捕捉到的只是虚无的痕迹。
只需要两步,他重新让腰背恢复笔直,逆转面向,把从未有过的轻快和温柔变为瞬间暴涨的洪潮。
何焕最喜欢跳萨霍夫四周,他觉得这个跳跃有一种平衡的美,起跳时膝盖向内,刃却相反,明明是近乎粗暴野蛮的力量才能抛出身体,然而腾空的起跳却有种谨慎的细腻。
他四周转满,已打开四肢拥抱完美的落冰,脚踝缓冲着冰力度,膝盖柔软灵活得调节身体以上每块骨骼和肌肉,让人类可以将全部体重交付于不到一厘米宽的薄薄刀刃。
音乐太过舒缓,即便观众已剩下不多,欢呼声也能盖过伴奏。
何焕的服装上衣是亚麻色的宽松短袖,炫目的灯光照耀下可以看清袖口领口纹绣的金色枝蔓,从左肩至腰横跨一条明亮华贵的紫色软绸,两端留在外面的长度既可以保证优雅美观,又不会影响跳跃质量。这是按照古罗马皇帝服饰风格设计的比赛服,不求还原,但能令人根据选曲去意会其中的蕴含。
谢英蓉教他,表达是有形的,创造表达本身却是从无到有,音乐有一种力量,让你展现的东西来自于他人,但只属于你自己。
何焕从没尝试这样理解过音乐和花样滑冰的表演,等他发觉自己在执行节目编排时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时,才明白宋教练和谢老师的安排深意深几许。
从前他不是没有表达诠释音乐的能力,但诠释的只是音乐本身如此而已,舞蹈是一种“术”,让他能更好创造属于他自己的节目。
“他是怎么好像不费力气就能滑那么快跳那么高?”
看实况的年轻人感慨,埃文斯没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也微微张开嘴。
“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说。
“哪里不一样?”刚才发出感慨的学员仰头问。
“哪里都不一样。”
明明是第一年升上成年组的毛头小子——这样的人过去太多了,青年组大放异彩,升组后一夜之间黯淡拙劣。因为青年组允许他们稚嫩,允许他们带着少年的质朴却可爱的风格挥洒天赋的馈赠,但成年组是充满残酷压力的修罗场,世界顶尖人人出众,要求标准一高再高,风格要尝试探索,技艺要日趋精湛,现实要求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快速成长,然而不是谁都能做到。
何焕却做到了。
“没有人会耐心等待,大家只想一夜之间去顶礼膜拜最亮的那颗星星,并不想了解星星发光的原理和燃烧的痛苦。”
雷普顿教练曾经这样对刚升组的自己说过。
何焕完全摆脱青年组的稚嫩青涩,举手投足完全没有任何少年的毛躁仓促,与其说是挑战者,他此时在冰上滑着高雅从容的音乐,却更像守擂者,等待别人的挑战。
他即是旋涡中心,看得见的吸引力和向心力裹挟观众陷入沉醉的海漏。
在暴、虐的故事里讲述诡异的温柔,压步也像恋人悄语,如果此时有人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一定能听见刀刃裁切坚冰,但只有干净的一种声音:快刀将纸张一分为二的干脆。
加速悄无声息,借助先前滑行的速度,只一个推进,紧跟步法,起跳连贯,空中紧绷的身体扯出饱满弧线,一落一起,路兹三周再接后外点冰三周,何焕在短节目里从来万无一失的连跳选择这次也没让他失望。
短节目规定的三个跳跃中,必须有一个连跳和一个阿克谢尔三周跳,只剩最后的跳跃,可谁也没想到这个跳跃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几乎紧跟连跳的滑出便是助滑。
宋心愉想大喊,要他注意气息,这里他总是因为滑太快影响进入,现在自己知道后悔了,不该编排得如此刁钻,就算学生是天才,也不能头顶悬剑滑出心惊的节目。
在何焕要跳出阿克谢尔三周前后悔,实在太晚。他迈开笔直修长的腿往冰前冲踏,人由松至收,抿成悬垂的线,三转后开回风帆般舒展,一只脚踩着冰滑动,另一只在空中平衡体势,双手展开却不僵硬也不费力。
宋心愉拍打围垫宣泄满腔激动,紧凑的节目就是这样,好看刺激,前面何焕的速度也没有她担心的那样失去控制,还好还好,这小混账可能只是过过嘴瘾。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何焕根本不是那种嘴皮子贱兮兮的普通十七八男生,从不讨人嫌,也不开玩笑,那他为什么没有滑快起来?
联合旋转已经从蹲距到躬身再到直立,何焕跳跃进入的力度大,旋转的动势足,残影搅动,停住却好像瞬间被按下静止的画面,连余韵的晃动都没有。
他在柔情至极的旋律中由动之静,然后缓缓地,向面前的虚无伸出双手。
暴君用妻子的头颅向情人剖白狂热的爱,再用这双沾满血、腥的手为她加冕为后。何焕明明是一个人,却仿佛身边面前滑着看不见的情人,诡异邪恶的温柔掺杂病态的迷恋。
不需要夸张的表情,肢体语言足以表明故事的强烈的情绪。
休赛期学习的技巧变成具现化的表达,他举手投足都有了自己曾经艳羡过的风格——舞者的风范。
然后,他开始新的一次压步,但所有跳跃已经完成,他甚至压足两步,仿佛还有个四周跳在前面等待他再度腾空跃起。
那一瞬间,宋心愉握紧双手,指甲抵住手心,她全明白了!
何焕根本不是什么浪子回头迷途知返,他只是很小心的规划了自己的体力分配,在节目前半部分密集的跳跃之中减少消耗,然后他就能在后半部分的蛇形接续步时,滑出自己最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在陶醉于节目的感染力,乐在其中,只有宋心愉感觉到紧张的纠结。他滑行好是天大的优点,但太好太快,她总是要提醒注意音乐契合节拍,只有速度没有节奏的滑行毫无意义,但自己嘴欠,现在又怪得了谁?宋心愉顿时又有种红颜命薄她最惨的心理,哪个教练遇到这样的学生都感激涕零命运的眷顾,偏偏她忍不住的担心。
她忽然愣住,不对,她想得不对,何焕的节奏……出奇得好。
他有了助滑的速度,快得惊人,偌大冰场因为他的满场覆盖仿佛都变成小小一块,但音乐始终柔□□诉,他的滑行快到极致,却恰恰无声无息融入难以捕捉的旋律里去,完全没有脱节。
宋心愉呆愣站着,忍不住去想,原来天赋和努力相互依存的造物,是这样的瑰丽梦幻。
冰面上,何焕再一次感觉到风,这是他少有的在比赛时能感觉到的吹拂,他平常训练前,总喜欢先滑到最快再慢慢降速,这是他独有的热身方式,仿佛风吹过他的全身心后,便可以百分百进入心无旁骛的状态。
可比赛不行,他需要为了伴奏取舍速度,滑得太快他会脱离旋律,然后就是挨罚挨骂。
然而在无数次合乐训练《波培亚的加冕》时,他慢慢发掘越是柔缓低沉的旋律,越能包容速度,尤其是巴洛克风格的曲子,短暂的音符组成若有似无的华丽小节,从一段节奏过度到下一段,越是迅速,越滑顺自然。
他在俱乐部无人的冰上试过好多次,直到确定滑到他所能的最快速度,旋律已然是在他主宰之下,绝不脱逃。
他早就想这样试试看了!
何焕越滑越快,蛇形接续步往往用来编排复杂且覆盖面广的接续步法,他穿梭冰上,刀刃舞蹈飞旋,捻转步也不曾减速,冲向冰场的对角线——明明离他最远的地方,此刻近在眼前。
摄影机却跟丢了。
观众们看到空空的冰面,滑冰的人仿佛融化般消失。
还好导播经验丰富,迅速调度切换机位,吊顶的悬臂也仿佛在跟随它所追踪的人翩跹,这回终于抓到了他。
原本还说说笑笑在讨论的学员早已噤声,埃文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在思考,自己能不能滑出这样绚烂的步法与惊人的速度。即使一向以滑行细腻著称的自己,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不需要同场竞技,仅需要肉眼便能分出高下。
伴随音乐结束,世界归于宁静止息,看着画面站在冰场中央完成自己节目后握拳于胸前的何焕,埃文斯忽然无比清楚得明白了三件事:
轻视他的人输了,只给他一站分站赛的人输了,自己也输了。
何焕是今日今夜唯一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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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男单自由滑的比赛还没开始,何焕和往常赛前一样准备绕冰场慢跑热身。
掀起选手准备区和赛场之间厚厚的帷幕,鼎沸人声扑面而来,习惯避开人群嘈杂的何焕下意识后退一步。
“快去热身!”宋心愉站得远看不到帘外情形,催促何焕抓紧时间,六分钟上冰练习时再暖身就晚了。
何焕没解释,更不会浪费时间多说心中的疑惑,点点头还是迈步走了出去。
“那边!那边!”
是有人用中文大声喊得,离得近听得清,顿时欢呼溢出观众席,咔哒咔哒快门声急促连贯,何焕像被敌军封锁线逼退的士兵,撤回营地。
“教练,是有厉害的名将来比赛吗?”他真的开始好奇,男单短节目时,观众席可以拿来练折返跑,短短一日,体育馆的顶盖都要被来看比赛的人挤破,是谁这么大吸引力?
宋心愉气得发笑:“你是傻吗?你听说过有人不比短节目就能空降自由滑?”她走近掀开帷幕一角,看过后笑容更深,“今天估计黄牛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吧……托你的福。”
“我不认识黄牛,要是不犯法,我也想知道怎么帮人赚钱。”何焕第一个想到的是在机场穷得连自动贩卖机里饼干都买不起的安德里安,实在太惨了,如果知道能赚钱的方法,可以告诉他,权当帮帮忙。
宋心愉看着学生一双求知纯粹的大眼睛,心想果然老天是公平的,在一方面赐予天赋,另一方面就直接蠢笨到底。
“你不是问今天自由滑是不是有厉害的名将吗?确实有。”
何焕来不及思考教练说话前后矛盾的地方,下意识追问:“谁?”
“你。”
宋心愉好喜欢看何焕那一副聪明相的脸露出难以消化知识点而震惊的表情,但也难怪,何焕才多大,第一年成年组,恨不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年组经历使得他根本没经历过名利场的洗礼,也不懂这些虽然在赛场之上但又远离冰面的事。
“他们……是来看我的啊……”何焕却终于明白过来。
宋心愉以逗他的心态揶揄笑道:“短节目之后,你都成冰坛风云人物了。”
“我是世青赛冠军,我以为大家早知道了。”
何焕轻描淡写的话里有居高位者才有的倨傲,偏偏他这样自然而然说出来却不显得狂妄,宋心愉反而想他果然是天生就要和人一争高下的个性,最适合当运动员了,但她只是笑着说道:“世青赛算什么,这回你知道了,成年组的关注度和青年组完全不是同一个档次。”
这次,何焕乖巧点头,新的知识点被轻易消化:“那我在候场区跑一会儿好了。”
“干嘛?你是古代十七八没嫁人的大姑娘?抛头露面别人看一眼就嫁不出去啦?”
“不是,是因为外面好吵,我还要听配乐。”何焕被开玩笑后总是这样的平静,慢条斯理说出合理的因由。
宋心愉收起笑容,双手落在他肩上,微微仰头看自己的学生,一字一顿说道:“你以为这就到头了么?不是的,今年有世界锦标赛,明年有冬奥会,那时候人会比这还要多,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到那时,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是来看你的。你要从今天起要习惯被注视和追随,被崇拜和仰望,你还没攀上最高的山,会有更多的人为你走进冰场,目光追随你,习惯和享受狂热没什么不好。”
她拿起挂在何焕脖子上的耳机为他搭近耳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抓紧时间热身。一会儿自由滑让为你欢呼的人不后悔来到这里。”
何焕点头,他第二次掀开帷幕,像搅动热锅,场馆再度沸腾,但这次他没回来,摄影机一圈圈跟着拍摄,在冰场和观众席之间的绕场空地上,何焕枯燥乏味的慢速跑步热身。
直到自由滑比完,这份嘈杂仍然萦绕在场馆内,人人都在谈论何焕的《曼弗雷德交响曲》选曲,谈论他精湛的滑行和每一个不存在失误的跳跃,谈他为什么世青赛冠军却只有一个分站赛,注定要错过大奖赛总决赛的秘不可言的内幕。何焕人生第一个成年组大奖赛分站赛冠军就是在始终存在的欢呼、私语和快门的咔哒声里夺得。
这种声音将他捧至风口浪尖,直到回国继续平静的训练都没退潮迹象。
“你们不知道,这几天姓钱的脸都是黑绿黑绿的。”
朱绯是宋心愉的前方情报人员,每次来这边冰上训练,都要带点“新料”,何焕倒是不怎么关心,可成明赫和宋心愉都爱听钱主任吃瘪的连续剧,追更催更,期期不落。
“师弟,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一点都不生气吗?”训练间歇,成明赫实在忍不住问何焕。
“当然生气。但现在没有再继续生气。”何焕想说他还没遇到过这么让自己生气的人和事,但又觉得如今已经放下的事情再过多形容,显得太小题大做。
“因为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