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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不决者名不成(1 / 2)

入夜很久了,林平之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唐人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就明确指出:“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时的中点,为一日之始,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计时功能的时刻。

而心中有事横亘的林平之依旧记得,坊间大树下乘凉的老人们曾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过,“未子时,当速归,子半到,百鬼出,最易见鬼魅,宜早寻所往。”

拥衾难眠的林修心中惴惴然,望着从窗缝漏进屋里的惨白月光,静听着城卒鸣柝缓缓靠进。城中充满忧悒节奏的打更声如果深夜静听,每每柝声三下伴随一声长吟,宛然是说的「打杀哉」三字。

最终,这位福威镖局的少镖头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房间走出去,快步经过几间亮着灯火的厢房,又穿过树影参拂的练武场,终于来到了后院的门口,凭着门缝向里面张望。

几天前镖局里还热闹非凡,此时却已经冷冷清清、恍如隔世了。

在田归农带人上门踢馆铩羽而归之后,林震南喜不自胜地命人采买了大量的水陆食材,大摆筵席款待镖局上下百余号人,从镖头账房到马弁伙夫,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江闻的几个徒弟更是敞开大吃毫无顾忌。

可是在那之后,林震南就似乎痛定思痛地,忽然严令两个子女和江闻的三个徒弟,不得随意踏入前院和镖舍,一日三餐由伙房单独供应——正好府上大厨也有一双儿女,每日就负责往来内外,端菜送水。

林震南的理由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可林平之感觉总有哪里不对,就连前厅镖舍传来的声响、飘进来的味道都不对。

镖舍晚上灯火不息,白天也总是传来刀枪交击的铮鸣,似乎有许多镖师昼夜操练着武艺。百天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步伐密集如雨点打落,夹杂着铜锣金鼓敲鸣为号,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作战着。

林平之即便隔着院墙,也能听见他们发出声音忿怒和惶恐、脚步声音坚毅而悲观,匆匆忙忙地永无停歇,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胜利、也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慢慢地,林平之还发现,每当这扇门打开,林修就能看到一些筋疲力尽、汗出如浆的镖师靠在墙角休息,随后消失在了后院某个亮着灯的房间里。

好奇心起的林平之,曾凭借轻功踏上墙头,虽然视线被后院的一度山墙挡住,却也看见镖局斜侧的那扇小门。一辆辆运送着肉菜禽畜的轮车,正排队等候在狭小的过道里,等待着府上大厨清点食材后送入厨房。

这样的离奇景象,在每日隅中、日入两个时间从不间断。每一次的食材用量都相当于一次阖府的宴席。

林平之想不明白,府上哪有天天吃席、顿顿饕宴的道理,可若是没有人吃,光这些小车日积月累下来的食材,都够把前门大厅囤满了,如今却仿佛被送入了饕餮的无底腹肠之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

自从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到来之后,镖师们便都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这块带来不祥的事物,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待它,即便只是偶然经过,也都会慌乱地转移视线,宁愿视若无睹,仿佛里面寄居着什么会食人心智、夺人性命的鬼怪。

而原本天天晨昏给林平之考教功课,称量武功的林震南,也已经数日未踏足后院了,着了魔似的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曾入卧,只顾着昼夜死守在前厅。

可能是受不了林平之苦苦盘问,福威镖局的史镖头最终才略微透露,林总镖头如今有要事在身,只能寸步不离地全副披挂于前厅端坐,片刻都不曾解衣离开。

更奇怪的是还有人说,偶然看到早就疏于习武的林震南,独自于深夜前厅舞剑,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激烈交锋,用的全是从未见过的诡诈凌厉招式,可再一回神,却发现林震南正仗剑端坐,仿佛根本没有起身过。

形形sè • sè的消息悄然传来,林平之能看见的镖师却越来越少。

林平之瞬间就联想到了,那块颇具不祥意味的黑色牌匾。

如今的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自己父亲那威严面容,正满是忌惮地仗剑以对,紧盯着金漆御匾上崎岖蜿蜒的笔迹。

林平之幻见到那匾额上不间断幻化出各种诡异的形状,张牙舞爪地肆虐于前厅,凝聚成噩梦的实体,散播出种种灾祸与恐怖,吞噬着福威镖局里的镖师性命,也吞噬着父亲濒临崩溃的理智……

随着又一声「打杀哉」泠然响起,才把林平之从混沌不明的幻妄中惊醒。

此时,门缝外是浓郁到散不开的黑夜,凝视久了,也能看到虚空里浮现出白影的寂寥。

随着一阵刺鼻熏眼、难以言述的腐臭味迎面扑来,林平之的眼中一时间影影绰绰、皆是飘散不停的幢幢鬼影,那些潜伏的妖异爪牙向着自己一同扑来!

林平之从门缝猛然跌倒,靠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他很害怕,很迷惘,很绝望,因为曾经全部的依靠,如今都化为了伸出手却抓空的愕然。

可他绝不能放弃,因为他是这个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本就是除父亲之外,最应该守住镖局的人。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同母亲于草屋破瓦中的贫困孤独,他更记得,今日福威镖局里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盛况。

这种绝大的差异变化,让他不止一次地做起相同的噩梦。而自从母亲生下妹妹后去世,最后一个辨别幻梦的道标也不见了,他眼中更加难辨真幻,颠倒不安的梦里,也总是浮现着大同小异的景象。

在颠倒离奇的梦中,他遭遇了父亲身死、镖局衰落,偌大家业付之一炬为灰烬,自己孤苦无依地流落江湖之事。…

他遇见了很多人,做过了很多努力,可穷尽一生仍然受尽苦辱欺诈,当初仇人之名响彻江湖,自己却只能如蝼蚁般偷生仰望,永远也没有机会翻身。

更古怪的是,他在这个梦里从没梦见过妹妹月如,也没有梦见过师父江闻——可明明一旦父亲去世了,他最牵挂的人是亲妹妹,而最值得依靠的人,就是这个隐居在武夷山里的师父了。

随着年岁增长,林平之也能猜到这些梦产生的根源,是自己心里浮现的彷徨。

曾经一无所有的人,一但碰到哪怕只如稻草般的希望,就会穷尽力气抓住,随后恶毒如狼地防备着被人夺走。

因此,林平之明明胆子很小,却总胆大妄为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比如父亲,比如镖局,比如所有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一个都不想再失去了。

鸣柝声倏然远去,林平之裹紧单衣站在寒风里,再次挺起胸膛看向门缝。

这一次,即便他耳边又听到了窸窣瓦片碰响的怪声、眼角又瞥见白影飘落的鬼影,眼神里也只剩下坚定和果决。

…………

入夜很久了,林震南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福州城宛然「打杀哉」的夜柝声去而复来,夜夜皆然,林震南初来时曾听当地人说“三山两塔冶城间,听塔铃而知祸作”,就总是联想到古书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福祸预兆。

看着那面黑底金字的“南绿林总盟主”御匾,林震南喟然不语,缓缓闭上眼睛,略微抚慰疲劳到极限的神经。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前门钻了进来。

“总镖头,我回来了……”

史镖头的身影从夜色中缓缓浮现,快步走入了福威镖局那挂着“福在威前”厅匾的大厅里,看到了御匾略显嫌弃地抿了抿嘴,这才来到仗剑端坐的林震南面前。

林震南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了血丝,略显沙哑地说道。

“事情办的怎么样?”

史镖头长出了一口气,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前几天受伤的肩头。

“放心吧总镖头。”

他神色诡秘地一咧嘴,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亲眼看着出去的,没有任何问题,您放心好了!”

林震南得到了这个意料之中、却心系万分的答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到后院伙房,把华师傅叫出来,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史镖头领命匆匆而去,又匆匆地回来,这次还带回了一个有着圆圆胖脸的中年男人。

“总镖头,您找我是吗?”

伙房的华师傅刚睡下不久,近来镖局的事情也让他压力颇大,本来乐天知命的一个人也开始坐立不安,此时的胖脸上就明显带着忧虑。

“好让您知晓,如今伙房、镖舍都快囤放满了,再下去只能摆到前院了。”

林震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林震南看着两人到齐,想从大堂中的太师椅里站起来,体力却早就在长达数日的、与御匾的无声对峙中消耗殆尽,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史镖头赶忙上前搀扶,结果林震南不慎拍到了他肩头的叉伤,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嘶……总镖头,你要小心身体啊!”

史镖头也不声张,忍过阵痛才扶着林震南站好,愣是不敢让林震南挪开手。

“史镖头,华师傅。”

林震南婉拒了搀扶,站起来缓缓说道,“这几日昼夜筹划,终于把福威镖局上下百余人尽数秘密送出福州城,保留住了总号的元气根基,二位实在功不可没。”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震南,眼中却全是喜忧参半的神情,甚至有了几分的泫然,就因为这一切太不容易了。

林震南看着远处,大厅烛火跳跃着照在他的脸上,随着光影游移不定,使他表情虽然毫无变化,却分明地呈现出了苦乐忧欢种种情绪。

“减兵添灶之计已然奏效,我的心里却还是有几许的不安。约定好的暗号没有从城外传回,也许是钦差封城太严,大概是我多心了。”

林震南说道,“随着镖局风头过去,福州城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钦差的逆施倒行所转移,史镖头你明天,就以伤势转重的名义到仲仁医馆寻医问药,先不要回来了。”

随后他转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华师傅,这一百两可以到镖局各处分号兑领,你就带着孩子借口回乡探亲,明天离开。凭你这一手高超厨艺,就算不愿去分号任职,想必也无大碍。”

两人闻言皆是感动不已,对林震南的心思缜密妥帖,顿时佩服之至。

史镖头更没想到,原本只在话本评书里听见的“减兵添灶”之计,竟然能在林震南手里玩得出神入化,不禁让他惊为天人。

林震南在福州经营许久,向来坚持福在威前、以和为贵,把交游善友的商道贯彻到底,与寻常形似hēi • shè • huì的江湖人士截然不同。因此城中各方消息,依旧可以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林震南手中时,帮助他发现问题的所在。

这几日他虽然被命闭守镖局、谢客往来,可并没有因此而壅塞耳目,茫然无知。

他知道耿精忠发疯,知道钦差搜捕白莲教,知道三坊七巷被掀了个底朝天,更知道自从田归农被吓退之后,一些对福威镖局的谣言就或有意、或无心地流传开来。

这些鬼蜮伎俩在平时不足为惧,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危险时刻,林震南无法坐视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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